“太尉府挂白幡了。”她聲音落得像狸奴踩過屋檐時那般輕,方才輕顫的尾音,應是語氣裡那幾分震驚托出來的。
不可能是韋誼。“有消息是何人嗎?”司馬信的沉穩中也帶着幾分震驚。
未傷及筋骨,靜養五日,也能翻身。江初照上前扶她,“殿下不必起身。明日我替殿下前去吊唁,便知。”
最後一晚的期限,韋娴兒已換了孝衣,卻未至靈堂。
晚風吹動竹林沙沙,月下院門立着兩道身影。中庭地白,如披了一層銀光的湖面,石階上漂浮着,藻荇交橫,那兩道身影,如岸芷汀蘭。
小院翻進兩道身影,跪地獻上一縷發絲,“屬下不負主子厚望。”
上官靜上前,用手帕将帶血的發絲包起來。
韋娴兒捏着手帕的手指才微微放松,她收了并不明顯的焦躁,語氣平靜又狠辣:“我有厚賞。”
“多謝主子。”兩人謝恩,便悄無聲息地翻牆去了。
韋娴兒隻有一瞬的恍神,被上官靜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大步流星地朝靈堂走去,母親自缢的悲傷,才從無法控制的越來越快的步伐漫上來,灌滿她的胸腔,呼吸不暢,連指尖都在微微發抖。
韋震和韋宴早已換上了素衣。見韋娴兒趕過來,還未等她行禮。一巴掌落在臉上,快準狠地,讓韋娴兒将淚又生生憋了回去。
“不孝女,”韋震面色如土,終于在他臉上看到能蓋過憤怒的情緒,發妻的離世同樣讓他悲痛萬分。“禽獸尚不及你狠毒。”他難得語氣也低沉下來,咬牙切齒,磨得都是哀痛。
“比你,望塵莫及。”她語氣所帶的情緒,與韋震相比,不過九牛一毛。在母親的靈堂前,薄涼得有些人神共憤。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要氣父親嗎?”韋宴在身旁扶着韋震,眼眶發紅地問道。
“現在輪到你做孝子了?”韋娴兒不禁覺得有些好笑,“你若是個半分成器的,也不至于讓我去霍家聯姻。母親也不會被你們逼死。”
話說得越多,就越多被壓制的情緒牽扯出來。她用嘲諷和無情裝裹,極力掩蓋自己的脆弱。行了禮,上了香,便頭也不回地回了自己院子。
拐過長廊,已不見兩人身影。上官靜扶着人,跌跌撞撞進了房門。
次日,比輔國将軍夫人突發惡疾暴斃,更令人震驚的消息從太尉府傳出;那便是,平城太守韋郁、司馬占谷和殷鑒戰死沙場。
韋震尚穿着素衣,從浮腫的雙眼看出,發妻的死對他是一記重擊,似是一夜未眠,臉上多了幾分滄桑。不過此時蓋過悲傷的,是比憤怒更甚的震驚。
他拿着竹簡指着穿着孝服的韋娴兒,因過于震驚,憤怒隻停在了略顯煞白的粗糙的臉上。“你竟如此狠毒。逼死了自己的母親不止,還殺了堂叔。”
他起身,邊走邊從上到下地打量韋娴兒。然後停在她右前方,對上韋娴兒并不回避的目光,“親生母親和堂叔,竟比不上你的婚事重要?”
他們逼她妥協未果,反倒惱羞成怒地把過錯全部推到她身上來。似乎早已經忘了,是誰理所當然地讓她犧牲後半生,又是誰以母親的性命要挾她;現在卻反過來高高在上地,用仁、禮、孝來指責自己。一切的一切,不過是因為他們掌握着話語權,和處在受益者的位置。
韋娴兒從未想過,用“惡心”來形容,身體裡流着和自己一樣血的家人。她不卑不亢地問道:“那女兒鬥膽問父親,你的悲傷,究竟是因為發妻的離世,還是因為失去了鎮東将軍府的支持?”
這一巴掌,就像往湖面用力扔了一塊石頭,寬袖和裙帶擺動像湖面濺起的水花,她聽見水花的響動,像有什麼東西從耳朵流了出來。
她在初夏光景下的,母親離世的寒冬裡,被父親“恩賜”了一個上好的初春。左耳裡流水潺潺,鳥語花香。
像是聾了;又像是韋震那一巴掌敲響了,誰偷偷在她耳朵裡挂的銅鐘。
響聲将跪在一旁的韋宴震懾得瑟瑟發抖,驚醒了主位上,閉目養神的老獅子。同樣也恐吓住了,始作俑者的敲鐘人。
韋震的右手開始發燙,燙得微微發抖,就連用寬袖遮住手掌,并往身後藏的動作,都顯得慌亂。他看着鮮紅的血點綴着琥珀的玉,帶血的左半張臉像盛夏傍晚的火燒雲。
那塊玉浮腫起來,火燒雲層層疊嶂,燒得更真實了。
她眼裡終于有了淡淡的悲傷,帶着看淡生死、看透炎涼的悲涼;擡了擡下巴,明明露出脖頸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卻用眼裡的薄涼挑釁;邁着小小的步子,一步一步向韋震緊逼,逼得韋震不得不狼狽地往後退。
“又或許,我那不可一世的父親,在因大權旁落時,自己的無能而惱怒?”
“你……”被拆穿的臉面盡失讓他再欲擡手,可看到觸目驚心的血,又止住,緊握成拳藏在身後。
見他将要發作卻隐忍,韋娴兒仰天長笑。平日裡溫婉賢淑的聲音,此刻卻毫不克制地帶着張揚、嘲諷、無奈和悲痛,癫狂尖銳得有些刺耳。
韋誼不願再看兩人對峙。父女反目比兄弟相殘更令他頭痛欲裂。他右手握成拳,在桌上不輕不重地錘結束這場鬧劇。
他對韋娴兒說:“你的奏章我會謄抄一遍呈給陛下。”韋震轉頭看他,韋誼不願看他,隻垂眸看着暗紅的漆案,胸腔略有起伏:“都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