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不是問句。她擡頭看着江初照入座。
兩人披了月色,隔案對坐。
“怎來得這樣急?”司馬信關切道。見她秀發發尾濕哒哒披着,甚少見她不束發的樣子。語氣更柔和了些,“晚飯可曾用過了?”
銀光描摹着她的眉梢眼角,與官衙裡那個鐵面無私的判若兩人。“殿下别在此處傳飯了。”
那便是還沒有。“我讓人送你房裡?”
“多謝殿下。”她嘴角勾起池中那樣柔和的漣漪,笑意一直漾到眉角。
“今日你倒是不推辭。”她放下筆,深山曲徑青石上,銀光中松花紛紛揚揚落下的場景總是,令人挪不開眼。
她見她卷起錦,這樣一幅花好月圓的夜色中,卻勾勒了一幅春光中,娥眉簪花,紅袖添香的畫。
這是司馬信第二次畫她了。
江初照似遊魚那般挪開目光,司馬信将畫作疊好,揣進懷中,才問:“可是聽說了父皇的聖旨了?”
“嗯。”所以才來得這樣急。
“可是有囑咐我的話?”司馬信又問。
“州捕蟲萬石,郡捕蟲千石者,連升三級;四州之中,率先滅蝗者,遷昭德将軍,賜食邑百戶;一郡率先滅蝗者,賜食邑五十戶。”江初照簡略了聖旨,“幽州形勢漸好,殿下後日啟程去往何處?”
知她者,江初照也。她知道自己後日要動身,便不糾結此事。不答反問:“父皇在聖旨中,誇我殺伐果斷,斬了樊同。此為何意?”
是鼓勵,讓她放開手腳去幹;還是二千石的郡守說殺就殺了,先斬後奏的敲打?
“君心難測。”江初照答。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司馬信問。殺的樊同是司馬仁的親信,這邊州郡長官,大多是反對新政的世家的爪牙。難知自己是否做了那一張弓,江初照是否做了那一隻犬;二人在幽、并、冀州殺了飛鳥、狡兔,回洛陽便有一場腥風血雨。
父皇不可能責怪自己,司馬信并不擔心回洛陽後有罪加身;反倒是江初照。上次恩選之時,父皇已經表露了殺機,她怕司馬業借此事發難于江初照。從來都是臣替君受過。
江初照搖了搖頭,既然新政不是司馬信在總領,那麼二人便沒有為籠絡寒門這件事做嫁衣。
那便放了心。
“我本意,是先去冀州。殺了樊同,燒了蝗神祠後,滅蝗事宜已經有條不紊進行。我想趁尚且風平浪靜之際,去一趟冀州,試探一下梁任。”司馬信道,“但你深夜而至,必定是想阻止我去冀州。因為父皇這道聖旨。率先滅蝗之州,刺史升昭德将軍,你是怕我去了冀州,冀州蝗患先除,搶了頭功。”
道破了江初照的心思,她略微有些得意,“隻要三月之内滅蝗,我便有功,你不想我搶了這個風頭。”
知江初照者,司馬信也。她現在也是越來越懂和光同塵的道理了。橫豎都是有功,把這個頭功讓給别人,他人辦事才會更盡心竭力。
江初照:“然也。隻要三月之内蝗災除去,殿下便是有功之人,不必去争這個頭功;有了這個獎賞,各州郡必定星夜不休,去搶這個頭功,不必殿下督促,此其一;按朝中局勢,殿下是新政寒門領袖之一,若将功都攬完了,齊王和燕王,還有他們身後的世家也是不答應的,此其二;現下新政推行,但畢竟根基不穩,需循序漸進,不可風頭太過,此其三。”
司馬信補道:“現在需要風光無限的是韋娴兒,她代表的是新政,新政後面便是寒門。”
崔玉棠真非等閑之輩也。從前司馬信哪裡想得到這些,她的心裡隻有“百姓”“欲圖大業”;換作從前,早就風馳電掣一馬躍進冀州城,先斬梁任殺雞儆猴,一把火焚了蝗神祠,雷厲風行地在四州捕殺蝗蟲,時不時聲東擊西;這些官吏苦不堪言,陛下要治罪,還能治自己女兒的罪嗎?
司馬信:“我先修書與冀州和青州的官衙,入了冀州境内,卻急轉并州,打他一個措手不及。”她說着說着,便要提筆。
蔥根鍍着霜白,筆尖似遊蝶戲花。是否人一旦有了牽挂,便時時想着歸途。何須尺素傳音信,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使君,使君,”差使來報,“欽使已過中山,現在已在常山郡的驿站住下了。”
并州刺史并不慌亂,隻揮了揮手,示意來人退出去。
“司州與并州和冀州交壤,欽使卻出其不意到了幽州,兩千石的郡守,先斬後奏,這是讓我等不敢松懈怠慢。我早知欽使修書冀州、青州,是為了聲東擊西,打并州一個措手不及。”
他示意家奴給在座添酒,端着土陶酒碗起身道:“諸位,捕蟲萬石,千石者,連升三級,此建功立業之機,洛陽城内有齊王殿下作保,機不可失啊。”
廳左一留着短須的男子道:“使君放心,我等早已準備充分,此次頭功,非您莫屬。”
他笑意更濃,眉飛色舞道:“我若升遷,豈能忘諸位耶?”舉起酒碗,便一飲而盡。
“我等恭祝使君拔得頭籌,先立頭功。”衆人齊舉酒碗,幹杯道。
入常山休整兵馬,已和拿着她印信的渚月彙合。司馬信囑咐衆人道:“今夜早些安寝,明日一早,随我星夜疾馳信陽。”
先修書與冀州、青州,再經中山、常山入并州,這是衆人熟悉的司馬信的聲東擊西。可她此次聲的是并州,擊的是冀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