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默默側臉看過來,韋娴兒又做了那隻出頭鳥。
“講。”司馬業跪坐,閉眼,微微擡了擡頭,被殿門楣擋住的陽光終究照不到寶座之上,或許是媚上逢迎的話聽得太多,他突然萌生日月避吾光輝的想法。
“臣以為五殿下所言七罪有五罪非罪也。”
此言一出,司馬業雙眉一擡,拇指和食指捏着簡冊的八寶帶,卻将聲音沉下來:“韋卿何出此言?”
揣摩聖意。韋娴兒再次做了那把利刃。“回陛下。臣以為,五殿下所列一罪樊同之死,皆因其不尊上令滅蝗在先,公然挑釁朝廷欽使在後;此等犯上狂徒,若僅僅因持節使不得斬二千石太守,而讓其小人得志,那朝廷欽使豈不是毫無威信可言;此小人之死,完全是咎由自取。
二罪失察之罪;青州新政本不在殿下管轄之中,何來失察一說;若論失察,臣總領新政,出了官逼民反這般駭人聽聞的事情,應先察臣之罪。三罪不請旨而擅領兵;平反之功未論,卻先追究兵權的責任;殿下身為欽使,難道要眼睜睜地看着這些百姓受奸人挑唆,犯下大禍嗎?
四罪縱容府内從事中郎殺君父之臣;君憂臣辱,君辱臣死;那汲獵挑唆本就投降的百姓,帶着手下官兵圍殺欽使,此等叛臣賊子,身為臣下,若不殺之,讓主上遭小人暗算,讓欽使遭奸人所害,才應該狠狠治此人的罪。
五罪冀、并二州兵戎相見,皆因二者急功近利,如若真是各州人心惶惶,那幽州為何會有百姓自發給殿下立的生祠。
青州之事,事急從權,殿下平定叛亂,不論其功,卻論其罪,日後誰還敢在危急之時挺身而出。汲淳與汲獵官逼民反,論罪本就該滿門抄斬,可這二人不思悔改,反倒裡應外合,挑唆張巢謀害欽使,此謀反之舉,分明是想借畏罪自殺逃過法網。至于吳林之死,對子罵父,常人尚不能忍,何況是對臣子之面辱罵君父,他身為人臣,竟狂悖犯上,有如此無君無父之言,死不足惜。”
話音方落,衆人也揣摩明白司馬業的心思。原是在等人替司馬信開脫。有人早已摸清司馬信的心思,可不想做着出頭鳥。
韋誼側眼瞥了韋娴兒一眼。真是有一肚子好心思呐,曲上逢迎,如今真是風光無限。不該是喜,是怒,是悲,是憤,還是恨。
自三歲起就帶着身邊的,好像一晃眼,就能站在身邊了。
容不得韋誼做多感慨。崔颢出列道:“陛下,臣附韋尚書之議。”
許讓也出列道:“啟禀陛下,臣亦然。”
這時司馬信才看向崔鑒,“令君以為如何?”
崔鑒起身出列,清朗俊雅,不減當年之姿。他道:“回陛下,臣以為,五殿下縱有事急從權無奈之舉,但法不阿貴,法不徇情。仍有四罪,殿下死罪可免,若不做懲治,置惶惶國法于何地?”
嗯。如他所想。司馬業問:“依令君之言,如何懲治?”
崔鑒叩首不言。
司馬業轉頭,看向蟄伏靜待局勢的楊曠,“史台以為如何?”
他這才起身,老謀深算,滴水不漏。道:“臣附崔令君之議。”
司馬業:“衆卿。”
殿下衆人齊聲道:“臣等附議。”
“如此,”司馬業想了想,“革去爾身上一切職位,手中諸事暫交府中從官打理,思過兩月再論。可有怨言?”
隻革了職位,并未收回她手中的權;除去冀州刺史之職,并無損失。她手中之事交由從官打理,相當于權力還在掌控在手中;隻是思過,未免兩月低調行事即可,并未禁足。
看似嚴懲,實則未傷分毫。
……
賦閑兩月,司馬信在府中的日子可太清閑自在。别院深深夏簟清,石榴開遍透簾明。葉上初陽幹清露,水面青圓,一一風荷舉。獨坐水亭風滿袖,一無絲竹之亂耳,一無案牍之勞形。烈陽高照,蜻蜓點過庭中竹搖椅,看書夏乏枕上聽蟬鳴;沉果浮瓜冰如雪,碧碗敲冰傾玉處,流螢撲小扇,唯有一閑人。
垂了一半在案下的竹簡穗子随風而動。崔玉棠端着小山一堆案卷,輕聲放到案上,拾起散落一地的書卷。
司馬信聽出來人的腳步聲,就像崔玉棠沒有驚擾她一般,輕搖着手中蒲扇。崔玉棠整理好轉身跪坐下,對上的便是那如月目光。
“殿下醒了?可是我驚擾了殿下清夢。”
司馬信輕搖着竹搖椅,似泛舟于湖面之上,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本就淺眠,何來驚擾一說。”她示意崔玉棠坐到自己竹椅旁。
那是司馬信的主位,崔玉棠猶豫片刻,坐了過去,提起司馬信的筆舔墨。公事公辦的語氣:“有些要事,我念與殿下聽,還是殿下親自看?”
或許是剛醒,亦或許是崔玉棠語氣不自覺帶的親昵,便讓兩人之間的氛圍不必公事公辦。司馬信帶着人清閑久了的慵懶:“父皇革了我的職,讓府中從官打理;有你和初照,足矣。”
崔玉棠帶笑輕道:“殿下自是偷閑了。不過初照有些遞送過來的公文,殿下還是稍微過目為好。”想了想,替江初照将用心良苦補上,“有些是殿下該了解的近日朝中的要事,有些約莫着她做不了主。”
某人開口了,袖手旁觀可是不行。“誰人敢議清風價,無樂能過百日閑。”她哪舍得這來之不易的清閑,司馬信無奈起身,卷好方才小憩前攤開在膝上的竹簡。跪坐到她身旁,将下巴輕置在她肩上,不至于打攪她寫字。
“殿下,”崔玉棠轉頭看她。
司馬信也笑了笑,坐直身子,與她微微拉開距離,挽了寬大的袖子替她研磨。“朝中要事,你念與我聽。至于其他的,她做不了主的,隻有你我二人,”
“殿下,”耳後熱意泛起,崔玉棠出聲打斷她。
“玉棠,”司馬信轉頭,灼灼目光看着她,一定等到崔玉棠轉頭看過來時,才道:“我還是喜歡聽你叫承願。”
倒不如在衙署處理得更快。崔玉棠轉過頭不再看她,邊寫邊道:“初照送過來的一些公文,殿下還是看看為好。其一為表公正、忠貞,未曾擅權;其二得殿下批複,下面的人辦事才利索,不敢有差池,即便有了差池,也好依法依府内的規矩追究;其三表明不辜負殿下深信,辦事勤懇用心。初照也有她的難處。”
“嗯。”玉棠言之有理。司馬信想了想,“你替我批複。她既知你來了我府上,你之意便是我意。”
又為代勞。眼看這事情越做越多,崔玉棠停筆,轉頭看她。
這時司馬信正色道:“我既用她,何不信她。放權與她,她之意便是我之意,下面的人有誰不從,依府内的規矩辦了就是。若是哪天我帶了你去外郡辦差,她留在府内,豈不是鎮不住這群見風使舵的人,難不成要事事快馬等我批複再辦?如此這般,便不是我不信她,而是她不信我了。”
崔玉棠便不多言。有她這番話,便知自己沒有看錯人。
司馬信轉頭看向水亭外候着的人,下人會意。她研好墨,坐在一旁輕搖扇。
江初照遞送過來的被挑揀出來放在一旁,案桌上公文處理好,廚房那邊才将點心送過來。
司馬信按住要起身的崔玉棠;她擰了帕子,替她擦手。淨手後拈起一塊粉琢精雕的糕點,攤開手帕在下方接着,喂過去:“這是廚房新制的花糕,我嘗過,你喜食清淡,讓她們少放了些花瓣,與這涼茶是絕配。”
崔玉棠輕銜花邊,抿了一口,嚼咽的動作并不明顯。
司馬信将花糕放于手帕上,端過涼茶遞與她,待那似山澗峭壁有水流過,才問道:“味道可好?”
“尚可。”她語氣含笑,聲音清脆,帶了點生澀,像剛撥動琴弦時自弦上彈起的那個音。
崔玉棠的“尚可”不是一般的“尚可”。“賞。”司馬信大悅,看向亭外候着的人,像被彈起的那個音剛好落在放開琴弦起舞的音上。
“多謝殿下。”廚房的人退下去。
崔玉棠的笑落在司馬信笑中。司馬信詢問道:“今晚歇在府中可好?”
她輕輕搖了搖頭,看向被分成兩摞的竹簡。
“我與你一起去送?”她又詢問。
“殿下方才不是說,不處理這些公事嗎?”
“陪夫人送折子,不算公事。”司馬信說着便要起身。見崔玉棠未動,又面對着她跪坐下,伸手虛握住她的手,輕捏她的指尖,放低姿态哄她道:“夫人忙碌在外,獨留小女子在府中,飲食起居,可是有伺候夫人不周的地方了?”
六月林間松花紛揚,空靈之下那人目光清澈,灼灼。崔玉棠不與她對視,别過臉,垂眸看案上缺了一個小角的花糕,嘟囔道:“三媒六聘都沒有,誰是你的夫人了。”
司馬信大喜過望,“那我與你一起送完公文,就改道進宮,向父皇請旨。”
崔玉棠抽回微微冒汗的手,先擡了眼簾,“胡鬧。”便不理她,将兩摞竹簡放在盤中,端起便要走。
司馬信十分有眼力地接過,跟在她身後半步,“夫人,可是妻今日未施粉黛,衣着簡陋,跟夫人一起,有損夫人在外顔面?”
崔玉棠加快腳步。“夫人,夫人,可是妻胸無點墨、”
一列侍女經過,司馬信收起臉上笑容,正色跟在她身後。待人走後,又喚“玉棠?玉棠~”
見人進了宅中一刻鐘還不曾出來。司馬信打簾探出的頭,吓了躲在宅門下躲烈陽的車夫一跳,“哎喲,殿下,”他連忙小跑過來,跪在上做人凳,通紅的臉不知事太陽曬的,還是憋氣憋的:“您當心,别摔了您千金之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