瀾舟冷臉從袖中拿出印章,“都督即便不認識我這官袍上的獬豸,也該認得這印章。我不管二位之間有什麼過節,我隻管例行公事。”她将印章放回袖中,率先擡步。
獄卒連忙在前面帶路。隻有馮炬在後面等他。
禦史台的人?照例說應該跟江初照不對付。不過這青州監察禦史是什麼時候下來的,怎麼一點音信都沒有。還是先寫信問問燕王妥當。
濕冷的風吹得方才合盛和江初照劍拔弩張的熱騰的硝煙味都淡了些。加上瀾舟那張冷臉,凍得外面的披風都仿佛結了一層霜。死寂一般的牢房甚至連呻吟都沒有,一團團不忍直視的麻布縮在風小的牆角處,隻能聽見翹頭履踩在凍硬的土上的咯吱聲。
聽見一群腳步聲走近,男子自臂彎中擡起頭;見兩個面生的女子走在前頭打量審視。他突然起身手腳并用地沖過來,一把抓住走在旁邊的江初照的袍角,聲淚俱下道:“大人,小人冤枉,替小人作主,小人冤枉,小人冤枉呐。”
他洪亮的聲音傳遍整列牢房。江初照低頭看他身上的冬衣露出的棉花,是個富貴人家。
見是錢會。馮炬面露不悅,“這裡每個被抓進來的人都喊‘冤枉’,是不是觸犯了國法,隻要喊幾聲‘冤枉’就行了?”
錢會瞥他一眼,依舊死死抓住江初照的袍角不放,“大人,小人真的沒有殺人,那日小人去過山中不假;可真的沒有殺人,那趙創的死跟小人沒有幹系……”
“趙創?”江初照還有印象,那日出了五萬錢要一篇墓志銘的趙融,“你是說臨淄趙老爺的兄長趙創?”
“正是。”見終于有一線生機,錢會收回手,磕頭不止,“小人是真的冤枉,求大人明察秋毫。”
馮炬上前踢了一腳栅欄,“這臨淄人人皆知你與趙創不合,那日上山巡視,四下無人,你趁他不備,從後偷襲。如今認證物證俱在,休要狡辯。”
趙創駁道:“大人都說了四下無人,哪裡來的人證證明是小人殺了他?”
她輕輕扯回自己的袍角,理了理官袍;看向瀾舟。
瀾舟瞥錢會一眼,便邁開了步子。
一行人跟上,馮炬轉頭瞪他一眼,卻暗暗松了一口氣。
回到衙署,瀾舟跪坐主位上,“将方才牢獄裡凍死的百姓的戶籍和錢會一案的卷宗調出來。”
劉揚拱手道:“瀾禦史,百姓交不上稅,又拒絕把田充公,官府依法辦事。”
瀾舟看了江初照一眼,“劉别駕,我隻管依法巡察,若諸位恪盡職守,未有不法之事。我包庇不了任何人,也懲處不了任何人。一切果都是諸位自己種下的因。”
她随手翻閱起案面上的卷宗,待戶籍和卷宗遞過來。禦史台下放十三州禦史,一者察州郡,二者監新政。新政推行不力,是江初照的罪名;可若是查出其他問題來,可是要他們擔責了。
“大人,戶籍和錢會一案的卷宗在此。”小吏端着漆盤,躬身道。
劉揚和馮炬看了漆盤一眼,又暗暗對視。瀾舟放下手上的竹簡,擡手道;“拿過來。”
她打開黃冊,挑重點念道:“戶主張叔亭載伍拾叁歲,丁男,下下戶,不課戶……合應受田捌拾貳畝,貳拾貳畝已受,廿畝永業,二畝居住園宅,六十畝未受……右足坡,面有黑點,額有黑痣。妻張氏王安載伍拾歲,丁女,身六尺,右手小指缺…女張莺莺載壹拾玖歲,中女,身六尺,面白,柳葉眉……”
瀾舟将黃冊輕飄飄放回案上,“交不上稅,拒私田充公。戶主張叔亭伏法,其妻張王氏,其女張莺莺呢?”
堂外的寒風吹進,堂中火盆的火星飛起,落到盆外化成灰燼。
風吹得火更旺了。
堂下的人恭立拱手不言。馮炬梗着脖子,明顯是底氣不足,“自,自然是依法處置。”
“依法處置?”瀾舟驟然擡起眼簾,似霜白的劍刃驟然出鞘,寒光乍現。“我大魏哪條律法言明,交不上稅的人要被抄家處置?”
馮炬被她一呵,磕磕絆絆回不上話。看着她又将臉色沉了沉,“究竟是張叔亭交不上稅,拒把田地充公,還是有人對他的老來女起了歹心?”
堂内瞬時隻聽有風雪呼嘯之聲。
合盛一副高高挂起的樣子,他站起身來叉着腰笑着道:“瀾禦史,你要問責,這些事與我轄下的人又有什麼幹系?恕合某不奉陪了。”他一拱手,轉身便要帶着劉揚和馮炬一起離開。
瀾舟也站起身,“合都督,既說此事與你轄下的人沒有幹系,為何馮司馬帶兵拘捕了張叔亭?既無上谕,又無刺史守令,是都督下的指令嗎?”
“如果是都督下的指令,越俎代庖,濫行職權;下屬以公謀私,迫害百姓。這些都與都督沒有關系嗎?”
“瀾禦史,”合盛轉身與她對視,目光不善。“此事查明了是我轄下馮司馬所為嗎?張叔亭交不上稅,又拒絕把田充公,還妨礙公務,拘捕起來,違背了大魏哪一條律法?”
“人是關在臨淄縣衙裡面的,為何受了刑,為何被凍死,又關某和馮司馬何事?”他輕哼一聲,“不過一個下民,這樣的鄉野粗民求着送到我邸上我都不要,何須為了這樣一個賤人惹上一身騷?”
許是合盛的态度太過無賴,瀾舟倒有秀才遇到兵的無奈。“都督,瀾某問的是馮司馬調兵之令從何而來?”
“瀾禦史是到青州查案的?”
“查到證據隻管上書參我便是。要是想要青州兵權,那就拿着聖旨,大理寺、禦史台、尚書台的文書來拘我。”
他回頭看一眼劉揚和馮炬,“新政之事,訟刑之事,與爾等何幹?再不走,莫又想落一個越俎代庖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