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初照回到府内小院,去石頭城安頓兩千佃戶的黃粱已經在廳内等候多時了。
“中郎,下官回來了。”黃粱朝她拱手行禮。
江初照看了一眼她鞋上的泥水,“先下去歇息吧。”
她倚靠在小院主廳的竹榻上,看門外的濕意将濕哒哒的綠意帶到石階上。江左的冬季沒有大雪紛飛,偶爾太冷的時候,灰蒙蒙的天稀稀疏疏的細雪飄到人臉上便化了。夜間的時候在靠窗的榻上的小案上點一盞燈,燈光順着半開的窗牖漏出去,昏黃的長廊下,能看見細碎的像蝴蝶落下的晶晶點點在昏黃的燈光中飛舞。
長廊有一灘小小的水漬,映着後半夜的月光。
她伸手拿過榻前案上的燈剔,手指順着上面的花紋遊動。
江左這邊,河湖縱橫,但水利年久失修,雨季澇,旱季則貴如油。
她起身,用燈剔攪油盞裡的油。
冬季雨水少,兩茬農忙也已經過了,是修水利的最好時間。待到來年春汛,蓄住了水,春耕不僅有灌溉,夏汛來了也不至于造成洪澇。
她又拿出那張地圖。哪些地方的需要修建,哪些地方隻需要休整,都一一标注,直到明月上了光秃秃的梧桐樹梢。
寒風襲來,江初照披上外袍,起身關上廳門。輕微的咳嗽和月光一起落在廳前石階的水漬上。
次日,她将昨夜标注好的地圖和簡冊一起呈給司馬信。
司馬信看過後,用公事公辦的語氣問:“你要親自去這些地方看?”
江初照拱手回:“若不去實地考察,僅憑各郡太守報上來的情況紙上談兵,或許會弄巧成拙。”
司馬信皺了皺眉,“揚州這麼大,一匹馬,一個人,多久才能走完?”
江初照:“隻看幾個典型的地方便好,最多一月就回來了。”
司馬信語氣和臉上依舊沒什麼情緒,“即日便起身嗎?”
自被貶青州後,她面上一直沒什麼情緒,至少在江初照面前是這樣的。她像越窯燒出來的面釉上好的青瓷,沒什麼起伏,也起伏不了,甚至比連綿的群山和會被風吹起漣漪的江水還要淡漠。
“隻是初拟的,還需完善。”江初照仍帶着三分和煦,“臣還要去顧将軍府上拜訪一趟。”
“或許,”她頓了一下,“還要見一個人才能走。”
江初照第二次去顧圳府上拜訪的時候,門童沒有去通報,直接将她帶去了正廳。像是早就有人吩咐好了的。
對于她的再次造訪,顧圳并不意外,同樣坐在她對面的面帶笑意的顧熙;他們似乎等她許久了。
她今日穿了一件磁青色的寬領廣袖長袍,領緣裹着羊脂玉一般的肌膚,一張如白瓷釉面的臉,帶着三分和煦的淡笑。她輕輕挽了挽袖子,修長的手指如水出芙蓉,白牆青石兩岸擁着的碧波眷念在其上;她掀開茶蓋,薄薄的茶煙縷縷,輕飄飄地撲到她的袍子上。
像看了一幅景,是江上清風與明月話茶;像聽了一曲詞,是長亭古琴與鳳凰合鳴。
她手指扶上茶托,端起茶杯輕呷;不緊不慢得像盛夏中庭明月光潭,乘了一潭竹影的石牆旁,幽幽長廊那頭吹過來的穿堂風那樣徐徐;似拂牆的花影輕動,那樣賞心悅目。
她是廣陵王殿下府中的謀士;卻和話本中羽扇綸巾,談笑間灰飛煙滅的謀士一點也不同。她似一隻閑雲野鶴,沒有運籌帷幄的算計,衣角沾染的都是深山的空靈和灑脫。
而後她放下茶杯,輕輕勾了勾嘴角,眸中的星光落到自己案前,仿佛将那一身磁青的袍子上的茶香也一起投了過來。
汪汪如萬頃之陂,擾之不濁,澄之不清。這便是年少成名的洛陽紙貴的江初照。顧熙想,原來女子也有另外一種美。無需對鏡貼花黃,無需拟紅妝。
“素瓷雪色漂沫香,何似諸仙瓊蕊漿。”江初照雙手交叉放在腹前,如一尊瓷,聲音清泠,帶着獨屬于女子的那幾分詩情畫意,“多謝顧将軍的茶。”
“如此說來的話,中郎應該謝兒。”顧煕的眸光落在江初照如蝶翅的睫毛上,“這茶是清明前小女親自去茶莊采的。”
江初照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些,拱手道:“在下多謝女郎的茶。”
顧煕:“曾聽聞中郎師從前朝首輔方清夢,點茶為之一絕。今日中郎喝了我泡的茶,不知小女能否有幸,喝一杯中郎泡的茶呢?”
江初照:“女郎身份尊貴,在下的茶隻怕入不了女郎的口。廣陵王殿下府上的雨前龍井,不知女郎有意否?”
顧煕眸光微動,面色如常:“廣陵王殿下天潢貴胄,民女如何有幸能喝殿下府上的雨前龍井呢?”
“若無将軍護江左百年安穩,洛陽城中怎會有這上貢的雨前龍井呢?”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此乃家父本分,不敢邀功。這杯龍井,熙是沒有這種榮幸了。”
江初照:“女郎天資通悟,受之于天,賢于材人遠矣。疏院植梧桐,若有鳳凰落中庭,是我家殿下之幸事。”
顧熙沒立即接話,她頓了頓,看她輕輕彎起的眼角。而後試探道:“民女一事不知,這杯茶究竟是中郎的茶,還是殿下的茶;究竟是中郎請我喝一杯茶,還是想借我之手把茶分與他人喝呢?”
夠聰明能看穿她的意圖,可惜未經世事,藏不住。“今日江載前來拜谒,喝的是将軍還是女郎的茶呢?”
顧熙微微皺了皺眉,“中郎案上的茶,是民女親手所泡。”
江初照:“既然今日我喝了女郎的茶,若女郎不嫌棄,日後載也親自為女郎點一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