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卷風怔怔地看着蘇玉儀。
羸弱的嚴母在孩子看不到的地方心疼地抹了下眼淚,那個把書讀到靈魂的女人,自然知道戰争的苦痛。
龍卷風也能知道蘇玉儀的想法,除卻本來就厭惡社團和憎恨殺戮的本性。
更是因為仗越打越久,戰場上的士兵就會越來越年輕。
殺人王陳占的兒子,陳洛軍會毫不意外地像他的父親,能打又能抗。
中國人沒必要在越南的戰場上賣命,死在異國他鄉的孤魂找不到回家的路。
所以蘇玉儀不讓陳洛軍展露功夫。
龍卷風觸碰不到現實,觸碰不到任何事,他隻能像個幽靈那樣看着那對母子。
然後他沉默着,在沉默是今晚的康橋中,在龍卷風沉默的愧疚中,斑駁陸離的畫面又飛速地轉過龍卷風的眼前。
長大一些的陳洛軍,站在電話亭中,舉着電話輕輕喊了一聲:“媽媽…”
回應陳洛軍的隻有“嘟…嘟…”的忙音。
陳洛軍的身高還沒有電話亭的一半高,電話線被扯得老長,灰突突的小孩無措地用手在玻璃上留下幾道黑黢黢的爪印。
“我看他們拿起電話就能聯系到媽媽,媽媽你為什麼不說話呢?是回你一直想去的那個香港了嗎?”
“媽媽…我也想去香港。”
五十歲的銀白頭發男人靠在外側的玻璃上,口袋的煙滿滿當當,但是他沒帶打火機,他隻能掏出一根放在嘴邊,試圖吸收未燃燒的尼古丁。
這個會把周遭苦痛都認為是自己責任的人,再一次責怪自己。
是他沒有發現狄秋的失蹤,讓父親失去母親和孩子,日夜在複仇中掙紮。
是他手刃了陳占,讓母親和孩子失去父親,在戰火紛飛的土地相依為命。
未燃燒的煙卷在龍卷風手中化作縷縷煙絲,煙絲白霧吞噬了孩童壓抑的哭泣。
煙絲抹散了男人揪着兒童耳朵的咒罵:“死小子你又躲到這裡不幹活!”
煙絲也模糊了殘垣斷壁中的越南。
在龍卷風近乎将自己壓垮的無奈和愧疚中,他将自己也化成一縷煙絲,一陣風。
煙絲乘風起,風卷煙絲去。
……
天井一樣的樓宇,垂直的立體迷宮,最終在無法控制的時間和空間中,龍卷風又回到了這裡。
城寨的傍晚本該是人來人往的,叽叽喳喳玩鬧的孩童,三兩聊天的鄰裡,拉二胡唱戲的老者。
但今天的城寨安靜得宛如送葬。
萬家燈火熄滅,一個灰頭土臉的寸頭挂在城寨密密麻麻支出來的衣架上,半死不活。
花色西服的卷發男人高舉疲憊受傷信一,想往樓下扔。
大老闆手下那隻瘋狗。
野狗敢在城寨肆意妄為隻有一種情況,那就是他死了。
龍卷風出奇地憤怒,不是為了知道他天注定的死亡,而是因為那人手中的信一。和他張狂的笑容。
他的血液一瞬間沸騰了,整個身體都被憤怒、怫郁填滿。他想沖上去給王九一拳,這次保證把他從九龍城寨打到維多利亞港灣。
可他現在隻是一個連實體都不存在的幽魂。
更多的憤怒在龍卷風周身萦繞,怒氣卷起風浪,帶着寸頭的男人扶搖直上。
而龍卷風的思念和擔憂成了一道風,吹拂在城寨中,吹落風筝,吹起一塊遮布,将這塊遮布變成銅牆鐵壁,守護住天台上落淚的信一。
他想伸開雙臂抱一下這個看起來滿眼思念的信一。
萬穗卻在最深處,帶着黑暗向龍卷風沖來。
她的所經之處都被黑暗包裹,吞噬,然後消失,好像黑暗化成一隻巨大的猛獸将這個世界給吞噬。
穿着一條紅色旗袍的萬穗沖到龍卷風的面前,狠狠地把龍卷風往他身後突然出現的理發店門外推。
“總算找到你了,别留在這,祖哥,這個世界馬上就會消失!”
這是和龍卷風一起跌到這個混亂時間中的萬穗。
龍卷風想出聲問萬穗,信一呢,十二呢,四仔呢…可他隻能在濃烈瀕死的窒息感中,看着自己的身體被細分一個個細微的粒子,接着一點點被吸入到門後。
而萬穗被留在這個黑暗的世界中,看向把龍卷風吸走的玻璃門,苦笑一聲。
“每個人在時間漩渦看到的象征物都不一樣,祖哥你還真是敬業,連象征物都是理發店的門。”
萬穗在手裡捧起她的星星,沉思一會。
又趴在随着龍卷風離開也在逐漸消失的玻璃門上,看着裡面的景象。
巨大的摩天樓群在地表野蠻生長,沖破天際的塔樓上滿是LED的光斑亮點,這個世界的天空永遠被廣告牌和光點遮擋。
萬穗沉默了很久,在門徹底消失後,她發出了一聲沉重的歎息:“天注定……”
消失的門後便是信一。
他看不到發生的一切,隻能平靜地站在樓台,透過林立的混凝土鋼筋窺探月亮的碎片,懷念一生吹拂過他的風。
萬穗虛拟地捧起信一的臉頰,用頭抵住信一的額頭,看着信一的眼睛。
那亮晶晶如黑曜石般的眼睛,裡面曾經千秋萬代都盛裝着鮮活的夏天,不論什麼時候望向那雙眼睛,都滿滿是自信,開朗,張揚,還有無數數不盡的機靈和聰明。在那樣的眼睛下,就算他戳着你的額頭,開着玩笑話,你也不會覺得冒犯,因為那樣的眼睛裡,永遠不會帶有一絲的惡意。
可現在這雙眼睛就像一片幹涸的枯井,就像很早的時候城寨中心的那口井,大家都在裡面打水,可是就那麼一天,這口井枯了。
同樣枯竭的還有信一曾經閃亮的靈魂。
“放心吧,我來到這裡就是為了不讓這一切發生。”
萬穗閉上眼睛,讓黑暗吞噬自己,吞噬信一枯槁的靈魂,也一并吞噬這個殘酷的世界。
從此這個世界将不複存在,冰冷地、空蕩的、無主的理發店也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隻有溫暖且喧嚣的城寨,和兩個互相拌嘴的孤寡老頭。
……
“萬穗!”
被吸到門口的龍卷風大喊一聲,在一片刺眼的白光中睜開眼睛,突如其來的光亮讓龍卷風不自覺地伸手擋住眼睛。
額,哪裡的燈泡居然這麼亮?龍卷風發出一聲難以抑制地呻.吟。
耳邊是一個男人用叽裡呱啦他聽不懂地語言說着話,待到眼睛适應那刺眼的光亮,龍卷風才看清幾乎快貼在他臉上的另一張臉。
而那刺眼的白光也不是什麼燈泡。
是他眼前那個人的……
光頭。
龍卷風努力把眼睛從那刺眼的光線上移開,旁邊又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
“Dane, translate to Cantonese.”
光頭男人直起身,發出一聲冰冷又生硬地:“好的,女士。”
龍卷風向發出聲音的女人看去。
穿着黑色裙子,皮膚淺白的黑頭發女人,正在慈愛地看着一個完全浸泡在充滿液體的玻璃容器中的小嬰兒。
小嬰兒戴着的氧氣罩連通外界,白嫩的小手,正好奇又開心地拍打着玻璃。
感受到龍卷風的視線,女人也轉頭望向龍卷風,露出一個頗為友善的笑容。
“該怎麼稱呼你啊,這位異時空的來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