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幾乎日夜正裝加身,天然帶着圓通無礙的公務員氣質,是吃這碗飯的天賦型選手。
他顯然看到了迎面而來的梁驚水,目光先一步撤離。
梁驚水自然認得,A大統計學碩士陸承羨,旗下人才團隊精銳盡出,他本人更是作為數字科學領域的翹楚,年紀輕輕已有斐然的成績。
如今單家列席名流世家一員,手握的資源足以講一介畢業生培養一個企業接班人,作為女婿候選人,陸承羨具備成為單家核心利益鍊重要一環的絕佳條件,前景光明。
從人品到骨氣,他給她的驚喜太多。
陸承羨擱下一盞八分燙的白毫銀針,剛掀起眼皮,就被進屋的梁驚水刺得顫回去。無端想起墓碑前搖曳的燭光。
梁驚水徑直走到單人沙發前坐下,眼在茶幾上的熱茶和三人身上來回轉,最後鎖定陸承羨:“阿羨,好久不見,沒想到你這輩子真投胎來到單雪潼身邊了。”
陸承羨僵住:“兩情相悅而已。”
梁驚水半是荒謬地勾起唇角:“是,你說的總占理。”
旁人哪能聽不出她唇舌裡的譏諷,單雪潼生平第一次當這類尴尬角色,無從反駁,隻能溫聲軟語地岔開話題:“水水,父親叫你來是有正事,就是鄭經理打電話跟你講的那些,你應該會感興趣。”
梁驚水此行并不是為了舊事重提盎盂相擊,一番較量下來,她也沒追究,隻是沉默地看向主位,她血緣意義上的父親。
單忌不覺屏息:“孩子……”
有一些話本沒必要說破,可在他看來,兩三年沒見,驚水成年之後的樣子愈發像她母親。
即便性格再惡劣,勝在臉蛋美豔,所以她這副缺德相,恰好戳在某種讓人無法忽視的軟肋上。
梁驚水冷言打斷他的思緒萬千:“直接說吧,我母親上單家族譜的條件是什麼。”
見對方開門見山,單忌索性不再繞彎子。
“三井海運控股,你一定聽過這個名字。”他話裡話外蘊着一股平和的笃定,“現在我需要你作為蒲州單家小女兒單驚水,替我去香港談下合作。事成之後,梁徽的遺願我會親自完成。”
梁驚水沒有立刻回答,隻低頭看着茶幾,指腹緩緩劃過椅扶的木紋,将單忌說的每一個字碾碎,慢慢消化。
事實上,打從梁驚水十二歲那年母親去世,她就開始懷疑這件事和單忌脫不了幹系。
雪地失溫前的最後通話記錄是單忌的,時間精确到分,而死亡時間恰在通話結束後一刻鐘。這樣的“巧合”,太過紮眼,很難讓當時幼小的她真正接受。
“所以你的意思是,”梁驚水終于開口,調子裡毫無配合的緒波,“我要用一個空降的身份,去談一個你都未必談成的合作,連我和母親唯一有關聯的姓氏也要改回去。”
單忌:“沒錯。”
他沒有言語威脅,也沒有打親情牌。隻是足夠信任梁驚水對梁徽的感情,這是他最大的籌碼。
沉寂,冷場,鴉默雀靜。
女孩沒塗潤唇膏的嘴唇有點幹,她艱難抿了抿,擡起雙眸。
所有來之前的對抗都斂了下去,隻剩與20歲年紀相符的單純和困惑:“可是,為什麼不選單雪潼?偏偏……是我?”
窒息的氛圍盤踞在空氣中。
過了兩秒,似是為了掩飾尴尬,單忌拿起茶盞淺嘗一口,盡力不讓他的回答顯得冠冕堂皇:“我平時一直在關注你的動态,你很聰明,很适合參加這場商業談判。至于雪潼,她身體不好,經不起舟車勞頓,況且心思簡單的一類人不适合與商人打交道,你能體諒最好。”
“算了吧。”她輕聲說,像是在跟自己置氣,聲音裡聽不出任何情緒。
單忌微愣,爾後雙臂支着沙發半坐起:“你的意思是……”
“我會去香港,”她一字一頓道,“去完成你的任務。”
*
回程時,梁驚水攔了一輛出租車。司機一路沒怎麼說話,廣播裡放着斷斷續續的地方新聞。
她仰在後座靠椅上出神,不知不覺竟想起了四年前那位還在資助自己的好好先生。
喪母到考上大學的四年期間,梁驚水幾乎全靠那位的資助才能留在學校。每一筆彙款都簡單得像從機械裡打出來的——數字精準,備注寥寥,“學費”二字卻沉甸甸的,撐起了她整個求學的機會。
倘若沒有這筆錢,舅舅早就把她從教室拽回家,塞進工廠的流水線,讓她去賺一份微薄的工資,填進洗車行的賬本裡。
這個從未露過面的陌生人是她人生裡的一根突兀而不可或缺的脊柱,她卻覺得時時踩在薄冰上,既感激,又有種無由來的羞恥感。
像借由屏幕,她膽小如鼠地跪在他身前懇求生活。
想着,梁驚水感到一陣羞恥的熱潮從頸部攀上耳根,灼得她趕緊低下頭,指尖滑動屏幕打開網銀App,點進賬戶記錄。
最後一筆彙款停在2012年9月1日,備注依舊是簡單的一句:“學費”。
往下滑才發現當年竟漏看了一段:「水水,恭喜你成功考入大學,這也是我最後一次提供資助。將來如有需要,可以隨時聯繫我。」
她盯着那條備注的手機号看了許久,屏幕上的0和8在她的眼裡交疊又分開,模糊了又清晰,始終沒有挪開視線。
直到屏幕熄了,眼前一片暗灰,梁驚水才像被什麼驚醒似的,匆匆伸手點亮,将那串來自香港的電話儲存在手機通訊錄裡。
備注:「好好先生」
梁驚水不會粵語,在輸入框編輯了一條訊息,再用翻譯軟件将簡體字轉化成繁體字。
短短幾句話,她權衡每個字的分量,敲得很慢。
發送鍵按下的那一刻,那段話跟斷線風筝似的放出去了,屏幕上顯示的“已送達”讓她手心溢汗。
-好好先生,我是您曾經資助過的梁驚水。年中我從A大畢業了,十分感謝這些年來您的資助,沒有您,就沒有今天的我(非沉重語氣,沒有讓您感到壓力的意思)。這段時間我可能會去香港,不求當面感謝,隻想親身感受一下您所在地的本土文化。希望您一切安好,生活愉快!
消息回得很快,快得讓梁驚水有些意外——她還沒到家,手機就震了一下,對方的回複已經傳了過來。
-見到你今日嘅成就,我由衷感到高興。
這一天的梁驚水尚未知曉,對面的“好好先生”,他的目光已經很長久地嵌進了她的生活裡。
而他們恰好是一類人,比表象更殘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