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淑儀跪在青石闆上,素白的裙裾沾滿了藥末,卻仍倔強地仰着臉:“父親,顧郎他……”
“住口!”何父一把扯斷女兒手中的藥囊,香草散落一地,“此事休要再提。”
兩人最後一次見面,就是何淑儀和他道别。
春寒料峭中,她将手中的桃枝塞進顧文宣手中:“父親年邁,我……”哽咽聲混着桃花的香氣,“我不能做個不孝的女兒。”
少年望着她遠去時踩碎的落花,第一次嘗到比黃連還苦的滋味。
暮春的桃花開得正豔,可那根熟悉的紅線卻再未出現。
顧文宣整日坐在藥櫃前發呆,稱藥的戥子拿倒了都不曾察覺。他機械地研磨着藥材,卻總把“當歸”錯認成“相思子”。
漸漸地方圓十裡的百姓都知曉,回春堂的少東家生病了——分明是治病救人的郎中,自己卻日漸消瘦。
顧母熬的參湯熱了又涼,顧父配的安神散堆在床頭,都原封未動。
少年郎中的衣袍寬大得灌風,唯有腰間那個褪色的舊香囊還系得端正。
直到三日前清晨,一陣東風拂過醫館檐角,那株沉寂多時的桃樹上,竟又飄起一抹胭脂紅。
卧病多日的顧文宣突然從榻上驚起,赤着腳奔到院中,枯槁的手指輕撫那根紅線,像是觸碰一個易碎的夢。
翌日天光未亮,顧文宣已撐着病體來到桃樹下。
晨露未晞時,桃林深處傳來熟悉的環佩叮咚——何淑儀提着裙角奔來,鬓間的珍珠步搖在霧霭中劃出晶瑩的弧線。
他們相擁着滑坐在桃樹下,飄落的花瓣沾在交握的十指間。
原來,這些日子何淑儀從未停止過在父親跟前的懇求。她熬紅了眼睛寫下的錦書,托了最信賴的老仆送往回春堂,卻不料老仆途中遺失了信箋。
此刻重逢,顧文宣隻是癡癡望着她笑,絕口不提自己這些時日如何形銷骨立。
可何淑儀的指尖卻輕輕撫上他凹陷的臉頰,眸中泛起心疼的淚光——她分明從少年消瘦的腕骨、單薄的衣衫,讀懂了那些未說出口的煎熬。
桃林依舊,人面如昨,可顧文宣總覺得心上人身上纏繞着說不清道不明的違和。
以前的何淑儀看起來娴靜溫柔,其實活潑開朗,十分好動,她最愛提着裙角在落英中轉圈,銀鈴般的笑聲能驚起一樹雀鳥;如今她卻總愛倚着桃樹靜立,連擡手接花瓣的動作都帶着說不出的倦意。
最讓顧文宣心悸的是她凝望自己的眼神——那目光溫柔得能融化冬雪,卻總在轉身時流露出近乎悲憫的哀傷。就像暮春時分的桃枝,明明開着最豔的花,卻透着将逝的凄美。
一開始,顧文宣覺得可能是自己多慮了,也許是何淑儀被父親訓誡後,所以性格發生了變化。
直到那日——
暮春的晚風帶着海棠的甜香,顧文宣與何淑儀在河畔流連至日影西斜。少女踮腳折下一枝垂絲海棠,發間珠钗在夕陽下泛着柔和的光暈。可當她的衣袖拂過少年手腕時,顧文宣卻莫名打了個寒顫——那觸感冰涼得不似活人。
回程路上,何淑儀走得極慢,繡鞋踩在青石闆上的聲響輕得幾乎聽不見。有那麼一瞬間,顧文宣覺得她的身影在暮色中微微透明,仿佛随時會随晚風散去。
暮色沉沉,顧文宣踏着滿地海棠花瓣歸家時,母親正在廊下挑揀藥材。燈影裡,顧母欲言又止的神情讓他心頭一緊。
“文宣,”母親放下藥篩,指尖沾着的茯苓粉簌簌落下,“今早你說去西山采藥,可我晌午路過青柳河時,”她突然抓住兒子的手腕,“看見你獨自站在海棠樹下,對着空氣又說又笑……”
藥童送來的安神茶在案幾上冒着熱氣,顧母的聲音卻讓顧文宣如墜冰窖:“娘盯着你看了一炷香時間,你始終在跟不存在的人說話。”
她撫上兒子蒼白的臉,“是不是這些日子太勞神了?為娘思來想去,有些話不得不說了,你已到了議親的年紀,可你爹隻顧着那些藥材賬本。”
顧文宣手中的海棠枝啪嗒落地。他忽然想起今日何淑儀簪花時,指尖透出的不正常青白;想起她裙角沾着的,根本不屬于這個季節的殘荷氣息。
顧母歎息着攏了攏鬓邊散落的銀絲:“文宣啊,娘就你這麼一個孩子。你看看東街香鋪的蓮姑娘,模樣周正又知書達理。”
“母親!”顧文宣猛地站起身,藥碾裡的當歸末撒了一地,“孩兒現在隻想跟着父親學醫。”話音未落,人已經掀開簾子沖進了藥房。身後傳來母親不甘的呼喚:“那蓮姑娘明日要來抓安神香啊!”
鍘刀起落間,顧文宣試圖用黃芪的苦香驅散心中的不安。或許母親真的隻是老眼昏花,或許隻是夕陽太晃眼,他想了一夜,還是試圖說服自己。
然而,三天後又發生了一件事,讓顧文宣心中愈發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