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圓發髻他們,在實驗室中對灰霧做的處理,都還未能将其毀滅到這種地步。
我伸掌掬了一捧飛灰,用指腹将其撚成更細膩的粉塵。
或許正如我們的猜測,覆蓋大地的那些灰白色土壤,正是從布滿天空的灰霧中沉降下來的殘渣,是那種生物新陳代謝的産物。
我們還未在實驗室中觀察到這種現象,所以這種新陳代謝的周期一定極為漫長,或是代謝産物占雲霧總量的比率一定極低。
我将這次的樣品也塞入衣兜。
青少年的追溯能力是以物質變動程度來計量消耗,無法測量事物變更的時間。
末日之後的世界,究竟在漫長的毀滅中經曆了多麼久遠的時間呢?
那種貪婪的雲霧究竟又有多厚呢?
淩雲已經以自身為中心,将灰霧破開一個洞口。
我們還未能得見天日,那些霧無窮無盡地向我們傾倒湧來。我看不清内裡究竟有多深。
或許是因為我們已侵入其領域,灰霧并未像數月前在天台上那般退走,反倒是向我們聚攏過來。
淩雲面不改色地撐住了漩渦般的霧洞。
我期待着看兩虎相争。可淩雲似乎沒有将其剿滅殆盡的打算,在灰霧的洪流中翻找着什麼。
很快,他抓扯住某樣事物,讓其從霧海中顯現出來。
那是隐藏在灰霧中的經絡,或者說是血管。
我意識到,淩雲比我更加熟悉灰霧這種生物的構造與形态,早有應對方法。
雪停了。
他收住了吞噬的能力,抱起我,順着那經絡攀上了雲層。
這不是為人類準備的道路,管狀物扭曲成複雜的形狀,又光滑得難以借力。
可淩雲隻需要一點支撐,就能帶着我如履平地。
那些雲霧像被抓住命脈般,遊走退避着我們的身軀,仿佛方才的湧動隻是為了向我們送上道路。
“你來過這裡嗎?”我不由問。
我突然想到,明明淩雲認真控制着地底生态圈的平衡,為何卻對天空中一家獨大的現象不管不顧呢?
地底生态圈争奪的能源總量是有限的,來自天外的太陽能卻無窮無盡、取用不竭。從發展和利益的角度來看,占領天空絕對比稱霸地底更重要。
打不過?無論哪一次,從淩雲應對灰霧的表現來看,他都絕無可能畏懼與灰霧的競争。
除非……
淩雲沒有回答。
他帶着我往上攀登,雲層越往上越密集,我能感受到周圍灰霧的密度越來越濃,藏有無數實體在其中翻滾蠕動。
歸根結底,它們并非霧氣,而是實物。
可它們被淩雲輕而易舉地用手撥開。
那樣龐雜的生命體,究竟有意識嗎?其能分能合,不同部位相互擠占位置,其生存本能是有序的嗎?
我站在淩雲那過于龐大又混亂的情緒裡,從未如此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身在其中。
我将頭抵在眼前這具人形的肩上,我從來就知道,這副過于标準的身軀不過是某種造物,我知道它能像吞光者那樣不斷同化使用其它生物的肢體,我知道黑湖湖底藏着的巨大能源或許已被它占有,我知道它在地底生态圈各處可能都布有分支的眼線,但我還從未想過頭頂的天空。
但其實,提示一直都在,不是嗎?
我問,“你的名字是自己取的嗎?”
“是教我說話的老師給的。”
“他也死了?”
“是的。”
我們越來越往上,不知穿透了多麼厚的雲層。
最終,他拉着我坐到了那座穹頂之上。
淡金色的光芒從頭頂傳來,雖然稀薄淺淡,不夠溫暖,卻是我仿佛已有一輩子沒見過的陽光。
如果不算夢裡的話,上次見到陽光,還是我和舍友一起走在街道上的時候,我還在為我面試忘帶手機的事情憂心不已。
我見證了天空的閃爍,和熄滅。
自那以後,我被埋葬在地下室中,又從最黑暗的黑湖醒來,經過艱難跋涉,經過漫長掙紮,終于再次回返地面,攀上雲層,才能與它重逢。
我以為這件事能給我意義,能成為一面旗幟,能象征着人類的曆史已走入新的階段,能夠讓我再度鼓起勇氣,向着天空伸手,籌謀新的目标。
我顧不得怨恨和懊悔,迫不及待用手捧住陽光,近乎頂禮膜拜地擡頭望去——
然後僵在原地。我下意識地問,“那是什麼?”
我甚至忘了淩雲的本源,隻定定地看着上空,感受到巨大的恐懼從我的頭頂灌入。
我看到了一輪黑色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