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秉持的意識從無邊的黑暗中緩緩浮出,像是被一根細線從深淵中拽回。
他的眼皮沉重,睜開時,刺眼的白光刺痛了瞳孔。
他試着動彈,卻發現四肢如灌鉛般無力,胸口隐隐作痛,像是被巨輪碾過。
鼻腔裡充斥着類似消毒水的氣味,冰冷刺鼻,讓他本能地皺眉。
“他醒了!”一個清亮的女聲響起,帶着一絲驚喜。
慕秉持費力轉頭,視線逐漸聚焦,捕捉到一個陌生的身影。
她和人類長相相似,一頭銀色的發盤起在腦後,皮膚是淺灰色,虹膜亮銀,耳朵又尖又小,額頭上有波浪紋路。
她穿着一身藍色套裝,胸口别着一塊金屬銘牌,上面刻着陌生的文字,目光柔和,帶着職業性的關切和一絲興奮:“你終于醒了,你能活下來簡直是個奇迹。我是你的醫生,叫紗瑟,你已經昏迷了兩天。”
慕秉持的喉嚨幹涸,腦海一片混沌,記憶如碎片般湧來:機遇号的爆炸、穿梭機的墜落、紀遇冰冷的身體……
他的心猛地一縮,像是被利刃噗呲一下刺穿,他掙紮着坐起,扯動身上的導管,劇痛從胸口擴散,聲音嘶啞地喊道:“紀遇呢?她在哪兒?”
紗瑟愣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擔憂和同情,她語氣沉重:“你是說你的同伴嗎?我們發現你的時候,她……已經去世了。她現在在……”
見紗瑟猶豫,慕秉持頓時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她在哪?”
紗瑟:“她被研究院帶走了,說是要進行研究。”
慕秉持像是被一記重錘砸中胸口,他的呼吸停滞,“不,不可以!不可以!”
他的雙手攥緊床單,指節發白,聲音顫抖:“你們不能拿她做實驗,帶我去見她!”
他掙紮着要下床,扯掉了手臂上的輸液管,鮮血順着針孔滲出,染紅了床單。
紗瑟連忙上前,按住他的肩膀:“你不能亂動!你的肋骨斷了,内髒有損傷,必須卧床!”
她的聲音急促,帶着一絲命令的語氣,但眼中滿是擔憂。
慕秉持卻像一頭困獸,猛地甩開她的手,嘶吼:“放開我!我要見她!你們不能傷害她,你們不能!”
他的聲音撕裂,咳出了一口血,周圍的護士聞聲沖進病房,兩個壯碩的男性醫護人員試圖控制他,但慕秉持的眼神瘋狂,眼中隻有紀遇的影子。
“你們不要用力!他傷的很重!”紗瑟急忙提醒那兩名醫護人員。
對方放松了力道後,慕秉持猛地推開一人,踉跄下床,赤腳踩在冰冷的地闆上,身體卻因虛弱而搖晃。
“你冷靜一點!”紗瑟擋在他身前,雙手抓住他的手臂,“她已經去世了!你這樣隻會傷害自己!”
她的聲音帶着一絲顫抖,像是被他的絕望感染。
“你們要解剖她,這就是所謂的冷靜嗎?”慕秉持低笑,笑聲幹澀悲怆,“如果你們要解剖,就解剖我,讓我跟她一起死!”
他忽然抓起旁邊的花瓶摔在地上,撿起最大的碎片抵在自己的脖子:“我要見她,我要見她!”
就在這時,背後有兩個安保人員小心翼翼地從他身後繞過來,撲過去,從後面抱住他,奪走他手裡的碎片,将他按倒在地上。
“不要!”紗瑟沖過去,“你們小心點,萬一弄傷他的重要器官,我們沒辦法治療,他的身體結構跟我們不一樣!”
紗瑟上前周旋着,對方的動作沒有那麼粗魯了,慕秉持被迫單膝跪在地上,他的力氣耗盡,低着頭淚水洶湧的落下,滴在地闆上““阿遇……你為什麼不帶我走……你說好不抛下我的……你答應過我的……”
四周一片死寂,隻有他的嗚咽聲回蕩。
醫護人員們面面相觑,全都沉默不語。
紗瑟蹲下身,輕輕拍他的背,低聲道:“節哀……你還活着,這是她的希望。”
她的話語溫柔,卻像一把刀刺進慕秉持的心。
他猛地擡頭,眼中血絲密布,嘶吼:“活着?她死了,我活着有什麼意義!我求求你帶我去見她,我求求你了!”
淚水不斷地沖刷着他的臉頰,他像個迷路的孩子般可憐、絕望。
面對眼前這個如此痛苦的男人,紗瑟于心不忍。
她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大概巴掌大的灰色物體,像是某種通訊器,在上面按了一下,然後放在嘴邊:“父親,我要見你,現在。”
*
在紗瑟的陪伴下,慕秉持被帶到了研究所。
走廊昏暗冰冷,牆壁是灰白色的合金,慕秉持坐在輪椅上,臉色蒼白如紙,額頭的傷口滲着血絲,眼神空洞,像是靈魂被抽走了。
紗瑟推着他,腳步輕緩,身後跟着一個沉默的男護士,警惕地注視着他,以防他再次失控。
慕秉持的手指緊緊扣着輪椅扶手,指節泛白,仿佛在克制某種崩潰的情緒。
實驗室的門滑開,一股刺骨的寒氣撲面而來。
房間中央的金屬台上,紀遇靜靜地躺着,身體赤裸,蓋着白布,隻露出蒼白的臉。
她的長發被梳理整齊,臉上的血迹已被擦淨,眉眼安詳,像是陷入了長眠。
慕秉持的呼吸一滞,他艱難地從輪椅上站起,踉跄上前,雙手顫抖地掀開白布,露出她的胸口,被金屬片刺穿的傷口依然在那,猙獰而刺目。
研究人員站在一旁,低聲交談,目光不時掃向他。
解剖刀之類的利器已被收起,但桌上依然擺放的掃描儀器和數據平闆,他們研究的意圖已經很明顯。
“阿遇……”慕秉持俯身抱住她的身體,冰冷的觸感刺痛了他的靈魂。
他緊緊摟住她,像是要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淚水不斷滴落在她的臉頰,“你看看我……我求你了……”
他哽咽到幾乎發不出聲,額頭抵着她的額頭,像是想用自己的溫度喚醒她,哪怕知道毫無希望,卻執着地努力着。
紗瑟站在一旁,眼中泛起淚光,嘴唇微微顫抖。
她低聲對身旁的人說:“給他點時間。”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慕秉持沒有任何要走的意思。
“阿遇,我在這裡陪你,别怕,你不會孤單。”
他的指尖撫過她的臉頰每一寸,将她的發絲纏繞在指尖。
紗瑟深吸一口氣,走上前,輕聲勸道:“該走了。你需要休息,我相信你的朋友也不希望你這樣。”
“她不隻是朋友,還是我的妻子。”慕秉持擡起頭,眼中滿是血絲,輕輕握住紀遇的手,将她冰冷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我們還有一個孩子。”
紗瑟一愣,淚水險些奪眶而出。
她強忍着哭意,勸道:“那你更應該養好身體,好好活着。她肯定不希望你出事。”
“活着,哈哈哈……”慕秉持忽然笑了起來,笑聲空洞而凄涼,帶着一絲瘋狂,“多美好的兩個字,可是我不需要!你們為什麼要救我?”
他攥緊拳頭,聲音顫抖:“發現自己還活着,可心愛的人已經不在,我甯願死去!哪怕下地獄,隻要能和她在一起,我也不怕。我最怕的……是孤獨地活着。”
紗瑟愣在原地,喉嚨哽住,不知該如何回應。
她身後的人低聲提醒:“紗瑟醫生,時間不多了,上面催促要開始研究了。”
慕秉持猛地轉頭,目光如刀般刺向紗瑟:“你們要解剖她?研究她?”
紗瑟張了張嘴,還未回答,慕秉持冷笑:“你們如果要解剖她,我無法阻止,那就連我一起殺了吧。如果你們的文明如此殘忍……”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如冰,“人類文明都一樣自私,科學驅動的貪婪和冷酷,可以讓人們不擇手段,文明兩個字,隻是殘酷的美麗包裝,讓人誤以為它是偉大的。可撕開包裝,裡面滿是屍骨,扭曲猙獰,絕望呐喊。”
如果地球有外星人墜落,他們也會解剖外星人,哪怕還有一個活着的外星人,苦苦地掙紮,哀求他們把遺體歸還,也沒有任何用處,而他現在是就是那個外星人,被他們解剖是大概率的事。
紗瑟的臉色一變,眼中閃過掙紮。
她轉向身旁一個六十歲左右的男子,他是研究所的所長,“父親,把遺體還給他吧,這是他的妻子。”
所長皺眉,顯然不情願:“紗瑟,這是我們第一次接觸外星文明。她的遺體可能藏着我們夢寐以求的答案,生物結構、基因序列、甚至他們的科技。我們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機會?”紗瑟的聲音提高了幾分,“把他們夫妻分開,解剖他的妻子,這就是你的機會?如果有一天我或母親的遺體被别的文明這樣對待,而你隻能在旁邊眼睜睜地看着,你能接受嗎?”
所長的眼神一震,沉默片刻。
旁邊的研究人員中,一個年輕男性研究員忍不住開口:“所長,紗瑟醫生說得雖然有道理,但我們不能感情用事,這是幾百年難遇的一次機遇,我們不能就這麼放棄。”
紗瑟:“這不是感情問題,而是道德問題!這是做人的基本底線!”
研究員立刻回應:“科學有時跟道德是沖突的,我們必須要抛棄感性,擁抱理性,才能給後代帶來更多的利益!”
紗瑟反駁道:“道德和感性,是作為人的尊嚴,如果失去他們做支撐,科學能帶領我們走多遠?如果我們連做人的基本原則都放棄,那所謂的理性不過是一種被美化的暴力,為了将我們的惡毒合理化。我們什麼時候徹底失去對創世神的信仰了?”
研究員:“宗教信仰隻是一種愚昧的情緒,毫無價值!世界上沒有神,現在是科學的理性的時代。文明的每一次飛躍都踩着犧牲品前進,活人都可以被犧牲,更何況隻是一個屍體!”
“你是要把宗教給滅了,讓你的科學成為新宗教嗎?”紗瑟疾言厲色地反駁道:“無論你是科學家還是宗教徒,你首先是個人,難道你沒有親人嗎?科學是發現世界的過程,不是真理!脫離人性的科學是一種暴力,失去敬畏和信仰,以殘酷驅動理性,我們早晚會自我毀滅,連遺體都不尊重,憑什麼自稱文明?”
另一位年長的女性研究員,說話沒有年輕的研究員如此的極端,她的語氣更加的溫和:“紗瑟醫生,你被培養用來拯救和憐憫,你沒有錯。可我們被培養用來研究,我們各司其職,我們已經掃描了遺體,初步數據表明她的基因結構與我們有百分之八十的相似度,但關鍵差異可能指向全新的生物技術。如果現在放棄,可能永遠失去突破的機會,我們不是在活物上面殘忍地做研究,她已經去世了。”
紗瑟:“可遺體有人認領,她的伴侶還活着,你們要奪走她嗎?建立在剝奪之上的科學如果是理性,那麼,這個社會也太高看理性了!”
面對女兒和自己的下屬激烈的争執,所長很是頭痛,雙方都有其道理,可他作為所長,必須要在衡量下做出最優的選擇。
所長對慕秉持說道:“我們的目的,不是要傷害她,我們隻是想獲取更多的信息,通過非侵入式掃描獲取數據。”
“非侵入式?”慕秉持冷笑,眼中滿是嘲諷,“你們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掃描之後呢?切開她?分析她的器官?還是把她泡在容器裡展覽?”
有研究員剛要說話,所長擡起手,示意衆人安靜。
他走到慕秉持身邊,語氣沉穩卻帶着一絲懇求:“我們明白你的痛苦,但這是科學的機會。我們保證,隻進行非侵入式研究,絕不破壞她的遺體。給我們一些時間,我們會完整地把她還給你。”
慕秉持低頭,輕撫紀遇的臉,柔聲說道:“你們研究我吧,活人比屍體更有價值,我還能回答你們的問題,條件是現在就把她還給我。”
所長一愣,眼中閃過一絲驚喜:“你願意配合我們?”
研究一個活着的外星人,比研究一具屍體更有價值。
年輕的男研究員插話:“所長,他可能隻是拖延時間!活體研究也有風險,他的情緒不穩定,可能會幹擾實驗。”
紗瑟瞪了研究員一眼:“機器過載都會發熱崩潰,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失去妻子,你讓他怎麼情緒穩定?你是不是要把他殺了,就能方便你研究!”
所長揉了揉眉心,陷入沉思。
他轉向研究團隊:“如果我們選擇活體研究,他的主動配合能提供更多信息,比如他們的文明、科技、甚至星際航行技術。”
男研究員皺眉:“那遺體呢?我們至少需要保留她的樣本,哪怕隻是一些細胞組織。”
慕秉持猛地擡頭,聲音冰冷:“如果你們敢動她一根頭發,你們休想從我這裡得到任何東西。騙我一次,我一個字都不會說,哪怕你們用盡手段。”
所長的臉色一變,研究人員們竊竊私語,氣氛緊張。
紗瑟上前一步,堅定地說:“父親,我是一名醫生,我宣誓過要尊重生命,無論生死。創世神也教導我們,遺體承載着靈魂的痕迹,哪怕已經冷卻,也是偉大的,必須被善待。”
所長沉默良久,終于歎了口氣:“好吧,遺體還給你。”
他看向慕秉持,“我們需要你的承諾,你真的會配合我們的研究,提供關于你們文明的信息嗎?”
慕秉持冷冷地回應:“隻要你們不騙我,我會回答你們的疑問。但如果我發現你們動了她……”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決絕,“你們什麼也得不到,最多隻能研究兩具屍體。”
年輕的男研究院,不甘心地嘀咕:“這太冒險了,我們完全可以……”
“夠了!”所長打斷他,“我們不是野蠻人,而且活人比遺體更有研究價值!”
見父親松口,紗瑟松了一口氣,眼中卻仍帶着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