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落山,金輝将小鎮照得有些陳舊,凜冬說:“先回,點點貨,完了你下班。”
白一說:“然後你自己去加班?哥,你也太能卷了。”
“又沒卷你。”凜冬在震耳欲聾的喇叭聲中推開車門,丢下白一,朝一條人滿為患的巷子走去。
巷子叫晴天巷,各色人種紮堆,開着無數個小公司,凜冬的“大冬物流”就占着其中一個門面。凜冬手頭寬裕,雖然和那些财閥沒得比,但在晴天巷租個帶院子的房子來辦公還是綽綽有餘。這地方位置好,缺點是太擠,凜冬買了許多輛摩托,大夥兒送快遞時就騎摩托。
送快遞是“大冬物流”的另一業務。
紗雨鎮的快遞業務離成型還有很遠的路要走,凜冬起初隻是幫人送點東西,這一兩個月找他的人多了,每天在他這兒進出的包裹漸漸也有幾十百把件。為此他還專門招了兩個快遞員,有時也自己送送。白一他們老說他這個當老闆的比員工還像牛馬,總閑不下來。
閑不下來好。
閑下來了,他就忍不住思索自己來到這世界走一遭的意義。和他認識的那些人相比,他生命的價值,實在是太渺小。
“凜老闆回來了!”小杜從一堆包裹中仰起頭,露出黝黑的笑臉,瞧瞧凜冬後面,“白哥呢?”
“找地方停車。”凜冬說完才發現嗓子幹得難受,接貨送貨,水都沒來得及喝一口。目光從桌上掃過,看見冰塊化了一半的奶茶。小杜他們喜歡喝奶茶,每次都給他點一份。他當明星那會兒飲食被嚴格控制,多年不沾飲料,如今卻破了戒,但或許因為每天都在勞作,體脂反而比以前更低,腰腹和手臂隆起薄薄的肌肉群。
幾口幹掉奶茶,凜冬蹲下來和小杜一起清點包裹,不久白一也回來了。小杜要去送包裹,白一非得幫忙,等兩人都走了,凜冬聽着院子外的喧嘩,獨自坐了會兒,眼看着時間差不多,換上黑色的寬松襯衣,跨上摩托,七彎八拐地從晴天巷駛了出去。
初現的夜色裡,摩托像是被鍍了一道流光,晚風迎面而來,雖然已是初冬,但紗雨鎮沒有冬天,風裡是海水的味道。
此時聚集在紗雨鎮的雖然都是搞建設的商人和工人,但賺錢和娛樂并不沖突,早在凜冬來之前,小鎮西邊就自發出現一條夜市街,有酒吧、餐館,灰色買賣場所也不少。
凜冬常到“雨林情”酒吧喝酒,有次上了頭,恰巧酒吧老闆找來的樂隊内讧,樂手跑了一半,凜冬醉醺醺地撿起被丢下的吉他,哼唱初出茅廬時唱過的歌。喧鬧的酒吧不久便安靜下來,他忘了自己已經不是明星,在這沒人認識他的異國他鄉唱早已被他放棄的歌,吉他聲停下時,口哨和歡呼才令他如夢方醒。
那之後,在酒吧老闆的死纏爛打下,他扮演起“雨林情”的友情樂手,每周去表演一兩次,成了白一吐槽他卷王的又一力證。起初他還有些包袱,擔心被人認出來,後來真被認出來,才明白根本不算什麼事。作為明星的凜冬早就隕落了,這國外的酒吧,一群讨生活的大老爺們,誰有功夫關注他那些陳年往事?
本來人生也沒有那麼多觀衆。
今天“雨林情”格外熱鬧,凜冬上台之前照例來到吧台邊。調酒師早就看到他了,擠眉弄眼地遞上幽藍色的酒。凜冬抿了口,随意問道:“生意挺好?”
“哈哈,盧克老大帶了一幫警察哥哥來,吓我一跳!”調酒師作驚恐狀,“還以為卧底來了!”
凜冬放下酒杯,揶揄道:“怕?”
“誰說的?我們可是良民!不做那種生意的!”說着,調酒師暧昧地笑起來,“冬哥,你一點兒不怕警察啊?”
凜冬眼神頓了頓,幽藍色的酒在杯子裡安靜地蕩漾。
他見過調酒師說的盧克老大,此人是紗雨鎮的治安總長。M國形勢雖然好起來了,但治安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警察系統和國内沒得比,也不怎麼講紀律。不過據他所知,盧克老大一心往上爬,很少親自帶人來娛樂場所,除非是執行公務。
“雨林情”難道真有什麼問題?
正當凜冬暗自思索,調酒師忽然湊到他臉頰邊,“噢,原來我們冬哥喜歡警察?難怪我獻了那麼多次殷勤,他都不給一個眼神呢!”
凜冬略微移動,拉開和調酒師的距離。調酒師卻又追上來,幸災樂禍道:“今天還來了個帥哥,和盧克老大一塊兒,看着像你們那兒的人。啧啧啧,冬哥,你沒趕上。”
調酒師是出生在M國的華國人,早就将自己視為M國人,他口中的“你們那兒的人”自然是和凜冬一樣的華國人。凜冬眉梢很輕地挑了下,就在幾小時之前,他才得知似乎有華國警察來到M國。
調酒師大約覺得凜冬的反應很有趣,越說越來勁。之前有人認出凜冬做過演員,調酒師本着八卦精神上網沖浪,将凜冬最有名的一部電視劇《羽事》找來看了一遍,此時醍醐灌頂,“啊!我知道了,你演過警察,所以喜歡警察!對不對!”
《羽事》曾經是凜冬的驕傲,所飾演的警察角色讓他從默默無聞晉升一線。然而當初有多熱愛這部片子,如今就有多抵觸。凜冬将酒一飲而盡,“打工去了。”
調酒師直樂,“可不能這麼說!你是來當菩薩,不是打工!”
凜冬沒理會,和樂手對了遍今天的曲目。燈光暗下來,餘下幾盞頂燈,幽深得像是星光落下。
凜冬今天是吉他手,同時也負責唱。這種并不正規的演出,觀衆們對音樂的要求并不高,氣氛夠就行。凜冬有聲樂基本功,但走神了幾次,進錯拍子,唱錯歌詞,但沒人會指出他的失誤。
唱到最後一首時,凜冬突然感到被一束目光把握,他立即回視,晃眼的燈光裡人頭攢動,好像所有人都在看他,又好像所有人眼中的焦點都不在于他。
他又彈錯了幾個調。
淩晨演出結束,酒吧空了一半,隻剩下醉醺醺的男人們大聲吹噓自己滿世界闖蕩的誇張經曆。鼓手招呼凜冬一起去吃烤魚。他搖搖頭,叼了根煙,騎上摩托飛馳到海邊,一邊看夜色下的海水,一邊放空。
這個季節的海水少有波瀾,今夜的風卻将它卷起,掀起霧一般的細沫。凜冬來到M國後僞裝得平靜的心緒亦被吹得不再安定,與風暴撕扯,将風暴卷入深處,化成一道誰也看不見的暗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