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姐兒心中原有些畏懼,生怕花老太太斥責她夜間亂走,又怕和母親鬥嘴之事東窗事發,吃一頓數落,誰料花老太太隻問了一聲,便對她噓寒問暖。感動之餘,心中那幾分委屈被這暖意一烘,愈發翻騰起來,原本在冷風中收住的淚又有奪眶而出的趨勢。
金桔親自替她倒了一盞熱茶,遞到她手邊:“二姑娘在夜風裡立了許久,得熱熱地吃口茶才是。”此時金珠也尋了一件灰鼠的鬥篷出來,替娉姐兒攏上。
娉姐兒天生性燥畏熱,原也并不覺得寒涼,此時暖意攏上來,才打了個寒噤,配着通紅的眼圈和臉上幹涸的淚痕,瞧着好不可憐,她期期艾艾喚了一聲“祖母”,眼淚再也打熬不住,簌簌落了一襟。
花老太太性本慈愛,對二房又有一種出自本能的偏愛,娉姐兒又生得粉妝玉琢,見她哭得楚楚可憐,心中軟成一片,“心肝兒肉”地喊着,将她攬到懷中拍哄:“祖母的乖孫女兒,這是受了什麼委屈了?”
先前跟着金桔往春晖堂走的時候,娉姐兒原本的打算是随便編個由頭糊弄過去,譬如說心血來潮想過來找謝握瑜玩——雖則無法解釋要找住在第三進的謝握瑜緣何走到第一進來——可此時對着花老太太的慈面,感性占據了上風,娉姐兒忍不住就将和姚氏發生的争執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待她說得累了,也漸漸地止了淚,心中又有些後悔和後怕,無論出于什麼緣故,和長輩争吵總是不對的,泰半逃不過一罰,娉姐兒心中如同擂鼓,小心翼翼地掀起眼皮觑着花老太太的臉色。
誰料花老太太笑起來:“這有什麼,就值得你這樣不穿大衣裳一路從西府奔到東府來?”她笑着,親手替娉姐兒擦擦眼淚,又吩咐金珠去打盆水來替二姑娘淨面,順便朝金桔使了個眼色。金桔會意,悄悄地出去往西府請姚氏去了。
待娉姐兒洗了臉,花老太太又吩咐金珠取來玉容膏替她抹了,打發人去廚房拿個雞蛋替娉姐兒揉眼睛:“咱們家的姑娘金貴,哭腫了眼睛,吹幹了肌膚可就不美了。”一面替她揉眼睛,一面又徐徐同她說着道理:“我們娉姐兒是個好姐姐,一心敦促兄弟上進,用功讀書原是正理,你這樣明理,祖母心中寬慰極了,若你祖父還在,也必然要贊你。隻是你母親也自有她的道理,你弟弟還小,此時逼急了他,往後厭學就得不償失了。他且還小呢,便是再玩個一年半載,再讀書也還不遲。隻一條,你母親畢竟是長輩,你同你母親論道理,聲氣兒該和緩着些,‘孝’字總是要擺在‘悌’字前頭的。祖母這樣說,你可服氣?”
娉姐兒向來吃軟不吃硬,若你同她高聲大嗓,她必将音量拔得比你還高;但你若輕言細語同她講道理,她也不是剛愎之人,聞言便乖乖點了頭:“謝祖母教導,娉姐兒知道錯了。”
說話間,姚氏已然到了。花老太太之所以打發金桔請姚氏,一來是知會她一聲,娉姐兒在春晖堂裡,免得姚氏找不着人心中焦急;二來也有替二人說和之意,隻是先前娉姐兒情緒尚未平靜,若明白說出來,恐激起她抵觸心理,故而未曾明言。
此時姚氏進來,同花老太太請了安,正欲說話,花老太太卻示意她噤聲,先指了她向娉姐兒道:“你瞧瞧,你母親為了尋你,鬓發也亂了钗環也散了,急成這副模樣,可見是把你放在心上,下回可不能這般不告而别了。”娉姐兒虛心受教,花老太太又向姚氏道:“孩子方才已經同我說了緣故,你們母女倆雖然意見相左,卻都是一心一計為着好哥兒,心還是一條,既如此也無甚可吵的,就由我做了主:讓好哥兒再歇幾個月,等我的生辰過了,再叫他上學去。”
拍闆做了決定,又向姚氏道:“娉姐兒也并非有意和你高聲,方才在我這裡,後悔得什麼似的,你也别惱她,罰也别罰得太重了,依我看,讓她回去寫幾篇大字靜靜心,也就罷了。”
姚氏終于撈着說話的機會,歎得一聲:“娘也知道我這刀子嘴豆腐心的,何曾硬得下心腸去罰她?方才我也急躁了些,不該同個孩子置氣。好哥兒和娉姐兒的事都聽娘的,我沒有半個‘不’字。”
今歲六月十六是花老太太六十大壽,是個整生日,必是要大操大辦的。才過了年關,餘氏便已經悉心籌備起來,姚氏也早就差了得力的下人天南海北地尋摸拿得出手的壽禮。如今還是春日,好哥兒總有兩個月可歇,便要鬧學也是六月複學之後的事了,如此娉姐兒也無話說,姚氏也能暫歇,皆大歡喜。
姚氏與娉姐兒之間的争執有如疾風驟雨,來時雷霆萬鈞,不消一個時辰,又是雲銷雨霁。在花老太太處說開了,母女二人相攜回去,出得春晖堂的門,母女倆眼神對上,各自撐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娉姐兒便又攬住了姚氏的胳膊,嬌聲喚了聲“娘”。姚氏點點她的腦袋:“你這炮仗脾氣,何時能改得脫?一言不合,拿起腳便往外走,遍尋不着,你那幾個丫鬟急得都要哭了,你妹妹也急得狠了,哭着說她不該攔着你,不讓你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