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姐兒是個爽利人,覺得好奇,便也直接問了。當然,問的肯定不是謝載盛,而是剛剛結交的顧湘靈。顧湘靈張了張口才要說話,謝載盛便道:“我如今在翰林院供職,當然要在京中居住。”
關于春闱,娉姐兒也聽松哥兒說了些情況,如今對于盟朝的科舉制度和選官制度,她也不是一筆糊塗賬了。據娉姐兒所知,隻有春闱名列前茅的進士,才有資格入翰林,從七八品的編修、檢讨做起。次一等的則成為庶吉士,等曆練有成,再入朝為官。再次一等的,可能會下放到縣城之中,從縣令做起,積累政績以期調入京中。諸如沒能擠進二甲的同進士之流,地位就更低了,得在京中候補,連九品芝麻官都未必能撈着。
如此想來,謝載盛既然能在翰林院當官,非但高中春闱,名次應該還很靠前才對。
娉姐兒不無險惡地想着,或許是沾了嶽父大人的光,靠了顧家的姻親關系疏通過了,才能保舉他入翰林?
不過她很快推翻了這個想法,若是這樣,他對顧湘靈,肯定不敢這麼不客氣。而且顧翀的官職雖然不小,卻也不算大,盟朝的吏治還算清明,應該不能随便把手伸到翰林院吧?
想到此處,娉姐兒心中越發惱怒,似有幾分不甘,又有一些嫉妒——倒不是怨恨自己命薄,沒能成為編修夫人或者檢讨娘子,而是埋怨老天錯勘賢愚,竟讓這樣一個輕薄無狀的浪子得了這樣好的前程。似自家大哥哥那般,勤學苦讀,人品敦厚,又愛護妻子的人,才該平步青雲,前程似錦呢。
她便橫了謝載盛一眼,冷哼一聲:“跟你說話了嗎?”
這一眼,帶着幾分嬌嗔,幾分蠻橫,倒是有幾分平日裡娉姐兒慣有的氣勢,和從前無數次謝載盛故意挑釁她時一樣。這樣的似曾相識,叫瞪眼和被瞪的兩個人不約而同地一愣。
就好似和從前一樣。就好似那場倉促的剖白,那些隐秘的歡喜,那番輾轉的期待,那個狼狽的結局,那段難堪的恨意都不曾存在。仍舊和從前一樣,頂着不遠不近的親戚關系,一處玩耍,天真無邪。
謝載盛的雙眼亮起來,裡面仿佛孕育着兩簇小小的火苗,那樣灼人,那樣熱烈,又是那樣的生機勃勃。
是的,盡管相認之後,娉姐兒一直克制自己,未曾正眼看他一眼,但她沒有錯過他的眼神,沒有錯過他眼底的黯淡與倦怠。
這少年向來倨傲,向來睥睨。想來也是,他風光順遂的一生,可以說從無坎坷,學業有成,又多得美人傾慕,即使想要天上的明月,仿佛勾一勾手也可以輕易摘取。所以他的眼神總是明亮而又熱烈的,像藏着兩簇火苗,捉弄人的時候,那火苗就跳躍着,洩露出一絲促狹;志在必得的時候,那火焰更是亮得灼人。
可是今日再見,他眼中的火雖然未曾熄滅,卻也沒有了當初的生機勃勃,曾經那抹明黃和橘紅,如今好像黯淡成了幽藍的鬼火,雖然還在燃燒着,卻讓人無端覺得陰冷,覺得倦怠,覺得玩世不恭,覺得……生無可戀。
好吧,生無可戀或許誇張了些,娉姐兒再怎麼自戀,也不會覺得沒得到自己,謝載盛就不想活了。她隻是覺得,謝載盛的眼神,就好像……好像他覺得沒什麼趣味可言。好像這世間,高官厚祿也好,嬌妻愛子也好,都不能使他快樂,不能使他覺得有趣,不能激起他的征服欲,自然,也不能讓他滿足。
沒等她分析明白謝載盛的心态,她就被一把拎起來。再擡頭時望見的已經是謝載盛那熟悉的、傲慢的背影——别問一個背影是怎麼看出傲慢的。娉姐兒被拖着一條胳膊,不得不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倒是謝載盛人高腿長,走起來輕輕松松的,還帶着幾分魏晉遺風的潇灑。
娉姐兒一面小跑着不讓自己被拽倒,一面憤怒地試圖穩住身體不被拖走,她朝謝載盛的背影叫道:“你拉我去哪兒?”
謝載盛腳下不停,頭也不回地說:“延勝你請自便,我帶她去吃點東西。”娉姐兒剛想反駁,奈何肚子不争氣,她還沒張口,肚子先叫了一聲,謝載盛放慢了腳步,壞絲絲地笑了起來。
娉姐兒臉上一紅,她早就聽松哥兒說,夜市有不少小吃,故而晚飯都隻吃了半飽,為的就是留了肚子多吃些新鮮玩意。誰料半道上走失,心中着急,腳下也走了許多路,早餓得不行了,因此也硬氣不起來。
譚舒愈平日裡也是個機敏少年,否則也不能和謝載盛玩到一塊去。可見了娉姐兒,無端地添了幾分呆氣,反應不似平時敏捷,竟沒有跟去,聽見謝載盛跟他說話,本能地應了一聲。
至于顧湘靈,謝載盛好似不知道她的存在,連囑咐都沒有囑咐一聲,就大步離開了。顧湘靈無奈之下,喊了他一聲:“濟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