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也有人提出異議。
“可沈家不止有一個女兒。雖然長甯和茂山并不親近,但畢竟她才是沈家真正的血脈,按照我朝律令,長安能否得到屬于她的那部分家産,還得長甯這個真正的繼承人點頭答應才行。”
聞言,有人眼中閃過一抹暗色,神色,話語也跟着變得尖銳起來,心中的憤怒和輕蔑再不掩飾,大喇喇地暴露在了衆人耳中。
“哼,那個當年克死母親,如今又克死父親的天煞孤星?她有什麼資格繼承茂山的家主之位?要我說,她就該讓出全部家産,去青城山削發為尼,為被她克死的爹娘贖罪。”
聞言,衆人都沉默下來。
有人被他提醒,想起了當年那句“克死親族,孤寂一生”的批語,再想到接連死得離奇的沈茂山夫婦,一時間隻覺得恐懼不已,紛紛噤若寒蟬。
而也有人不信鬼神,反而有些同情這個背負着天煞孤星的批命,不被任何人所接納善待的少女,于是偷偷挪動視線,看向那抹藏在陰影中的身影。
明黃色的經幡自上而下垂落,少女的脊背也挺得筆直,火舌缭繞升騰間,将那張眉眼秀麗,五官精緻的面孔也一同映照成溫暖的亮色,上面幹幹淨淨,沒有一絲淚痕。
那便是沈長甯,那個所有人口中所說的天煞孤星。
和正中間撲倒在蒲團上哭得撕心裂肺的沈長安不同,即便此刻正躺在棺材裡的自己的親生父親,沈長甯卻也隻是安靜地跪在火盆前,沉默地燒着紙錢。
連綿的誦經聲,少女尖銳的哭泣聲,叽叽喳喳從未停止過的議論聲,這一切的喧嚣、哀号與祈禱聲都交織成一片模糊的噪音,打着卷地鑽進沈長甯從昨天開始就沒有平靜過的腦子裡,幾乎讓她覺得頭痛欲裂。
她深吸一口氣,卻隻嘗到了紙錢燃燒後灰燼缭繞的味道,說不上刺鼻,但也确實算不上好聞,這味道對她來說唯一的作用可能便是提醒她此刻正處在一個什麼地方。
盯着盆中的明亮火焰看了一會,沈長甯突然轉頭,将目光落到了那個仿佛永遠不會停止哭泣的人身上。
片刻後又面無表情地移開了視線。
棺材旁,請來超度的兩個和尚已經誦過三遍經,橫死的亡魂終于可以安息,他們雙手合十,打了個佛偈,退到了一旁。
然後沈長甯便看見族中最年老的三叔公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她看着他走上前來,又瞥見餘光中沈長安擡起的腦袋,便知道,屬于這場喪禮真正的高潮終于要來了。
于是沈長甯伸手揉揉酸痛不已的膝蓋,也緩緩站起身來。
沈茂山的靈位前,所有沈氏的族人皆披麻戴孝,神情肅穆,等待着最後的封棺儀式。
“各位,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今因遭遇山匪,茂山不幸罹難,我等作為他的族人眷屬,理應送他最後一程。”
“然事發突然,茂山生前并未能交代隻言片語,托将這偌大的沈家托付給後人,所幸在茂山的書房中,我尋到了他之前為防萬一留下的遺囑,因此今日,于封棺之前,我作為沈氏族人,茂山長輩,為大家宣讀這份遺囑。”
此話一出,空氣突然凝滞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個捧着遺囑的族中老人身上。
老人故作鎮定,眼皮微垂,臉上挂着一副莊重的神情,仿佛他手中捧的不僅僅是一份紙張,而是一項關于家族命運的天命之書。
他擡起手中的紙張,緩緩展開,聲音蒼老而沉穩地響起:“我沈茂山一生行商,托盛世太平,得以累下這偌大家業。而人生無常,總不得圓滿,夫人早夭,女兒尚幼,我深恐經過深思熟慮,特此留下一份遺囑,旨在安排我所有的财産和家業的繼承。”
每個字每句話,都像是重錘擊在衆人心上。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安靜得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隻剩下那個年老族人從紙張上逐字逐句讀出的聲音。
當他念到最後一段時,聲音微微停頓,仿佛在故意拖延那最後的震撼:“……因此我決定将我的所有地契,商鋪,以及沈家絲織行的控制權,全部留給,沈長安。”
話音剛落,現場一片死寂。
然後,像是波瀾般的震驚從每一個人的臉上蕩漾開來。所有人的目光不可置信地落在那份遺囑上,片刻後再轉向沈長安。
那些原本有所猜疑和期待的族人,現在都陷入了極度的錯愕與困惑中。這份遺囑的意思已經寫得非常清楚了,沈茂山作為沈家的支柱,在他死後,竟然将一切都留給了一個養女——沈長安。
沈長安站在一旁,蒼白的臉上悲傷彌重,蒙住了神智,片刻後,她仿佛如夢初醒一般終于回過了神,一瞬間,驚愕從她眼底泛出,她猛地轉身,在衆人壓抑的目光中,撲通一聲跪倒在了這屋子裡另一個沈茂山的女兒面前。
“姐姐,姐姐,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父親會這樣,你相信我,姐姐,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會和你争的。”
在衆人眼中,少女仿佛吓壞了一般跪在地上不停地發着抖,可隻有被她拽住了裙角的沈長甯看得最清楚,沈長安嘴上明明在哀聲求饒,可那雙眼睛裡得意的光芒卻已經快要遮掩不住。
沈長甯和她對視片刻,臉上卻沒有一絲動容。
她任由沈長安在她面前跪了許久,才終于從容地俯身,手臂發力強硬地拽開裙角,将沈長安從地上拉起來。身體貼近的一瞬間,她在沈長安耳邊輕笑道:“沈長安,你真就這麼自信嗎?”
聞言,沈長安先是一愣,随即不敢置信地擡起了頭。
四目相對,她看見沈長甯那雙清冷貓眼中毫不掩飾的冰冷與諷刺。
那眼神太陌生,陌生得幾乎讓沈長安覺得面前的人根本不是那個懦弱好欺的沈長甯。
而事實上,沈長安也确實猜中了。
她面前站着的,确實不是從前那個任她欺負的沈長甯,又或者,不全是沈長甯。
這具少女的軀殼仍舊屬于沈長甯,可内裡裝着的,卻是另一個名叫沈離的不屬于這個世界的靈魂。
她來自千年後的世界,是一名剛剛結束慶功宴後回家,卻不幸在家門口被被告人家屬殺害的知名律師。
高樓墜地的劇痛還沒消退,再睜眼,她便已經成了抑郁成疾,被父親收養的妹妹逼死的沈府大小姐沈長甯。
記憶展露又收束,四目相對間,沈長甯突然擡手,在沈長安驚恐又抗拒的目光中摸了摸她的頭發,然後輕輕彎了彎唇角。
“不用擔心,姐姐沒有懷疑你,畢竟那不過是一份假遺囑而已。”
少女的聲音并不小,清冷幹脆,擲地有聲,足夠所有人聽清楚。
離她最近的沈長安最先變了臉色,而後凝滞片刻後,整個屋子裡瞬間掀起軒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