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見對方離開便正也要走,卻突然發現沈長安竟仍舊站在原地。
皺了皺眉,沈長甯心裡覺出一點異常。
她于是将身體掩藏在廊柱後,屏氣凝神地等待着。
片刻後,透過回廊上挂着的燈籠的昏黃光亮,她看見幾抹黑影從假山另一邊走了出來。
沈長甯心中頓時生出了幾分警覺。
“諸位,父親書房裡的信件我已經偷偷拿出來了,接下來便需要拜托各位在靈堂上幫我造勢了。”
夜色中,沈長安的聲音一改剛才的嬌嗲,變得輕柔而冷漠。
“必須讓他把一切都留給我,這樣我們才能夠得到這偌大的沈家,否則按照律令,無論什麼,都必須經由沈長甯點頭,屆時我們什麼都會得不到。”
其中一位中年男子低聲應道:“放心,一切交給我們,你隻需要找機會将沈茂山的印章偷出來,等到時候呈交遺囑,一切自然會如我們所願。”
“但願如此。”
沈長甯聽到這裡,心頭一震,手不由自主地捏緊了廊柱的邊沿。
原來如此。
原來沈茂山橫死的消息一傳回沈家,沈長安便已經謀劃好,要與族中的一些人勾結,僞造遺囑,霸占整個沈家。
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盤!
一瞬間,怒意仿佛排山倒海一般在心底翻騰起來,就在即将吞沒理智時,偶然拂過面頰的涼風卻硬生生讓沈長甯重新變得清醒。
不可以貿然行動。
沈長甯告訴自己,沈長安和這些族人已經做足了準備,倘若貿然出面,反而會暴露自己所有的弱點。她不能現在出去揭發,而是需要冷靜,需要找到破解這局的辦法。
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氣,沈長甯慢慢轉身,最終還是沿着來時的路回去了。
夜色遮掩了身影,于是沉浸在讨論中的一群人中,誰也不知道沈長甯悄悄來過。
“事情便是這樣。”
沈長甯站在沈茂山的靈前,目光如刀鋒般銳利,直直地掃過沈長安的面容,聲音在空曠的靈堂裡回蕩。
“早在三天前剛剛得知我父親的死訊時,沈長安便已與我的未婚夫裴勻行以及族中一些人勾結,盜竊我父親書信,僞造字迹,捏造遺囑,在靈堂為她造勢,企圖霸占整個沈家。”
沈長甯移開視線,目光在人群中站着的裴勻行以及那些一些族人的臉上掃視而過,将他們或難堪,或驚訝,或憤怒的表情盡收眼底,内心平靜如波。
原來的沈長甯被沈長安奪走父親沈茂山的寵愛,逼得抑郁成疾,最終在對方的步步相逼之下郁郁而終,甚至現在沈茂山起死了,而沈長安卻還企圖霸占整個沈家,奪走原本應屬于沈長甯的家産。
既然她如此咄咄逼人,那她今天就偏要借沈長甯的口,當着沈家所有人,當着死去的沈茂山的面,讓所有人都知道,面前這張天真可愛的面孔下到底藏着怎樣的蛇蠍心腸。
于是沈長甯環顧一周,最後還是将目光落到了沈長安臉上。
“我說的對嗎?沈長安。”
這句話如同一記重錘,瞬間打破了死寂的氣氛,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轉向了沈長安。
被她這樣點名道姓的诘問,從沈長甯開始說話就變了臉色的沈長安終于再維持不住楚楚可憐的假面。
她驚慌地低下頭,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陰冷的光芒,但很快又鎮定下來。
片刻後,她擡起頭,委屈又憤怒地看着沈長甯:“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沈長甯,你憑什麼這樣污蔑我?遺囑在三叔公手裡,宣讀也是三叔公宣讀的,從頭到尾我都沒有接觸過,甚至都不知曉有這份遺囑存在,你現在這樣污蔑我,是想說我也串通了三叔公嗎?”
沈氏家族根系龐大,各家雖然往來不多,但宗族之親卻很是深刻,對主事之人更是無比尊敬。
而如今,整個沈氏的話事人便是沈茂山的叔父,也就是沈長甯和沈長安的三叔公。
果然,沈長安此話一出,原本許多已經被沈長甯所打動,心裡開始動搖了的人又紛紛轉變了态度。
“就是啊,長甯丫頭,三叔公為人正直,剛正不阿,絕對不可能會是你口中所謂的企圖霸占茂山家産之人。”
“對啊,你可不要胡說八道。”
那些本就和沈長安是一夥的人更是趁亂攪起了渾水。
“正是,你口口聲聲說長安勾結族人,占據家産,可也得先拿出證據來啊,無憑無據,我們如何相信你?”
而裴勻行也站出來,以一種企圖安撫住沈長甯的語氣勸慰道:“長甯,我知道你向來不喜歡長安,可如今事關重大,你萬不可挾私報複啊。”
而他的這番看似力挽狂瀾實則落井下石的話更是一瞬間将沈長甯置于風口浪尖。随着說話的人越來越多,吵嚷聲漸起,反對之聲逐漸充斥靈堂。
見局勢一時間又偏向了自己,沈長安不由得輕輕彎了彎唇角,看向沈長甯的目光中也重新燃起得意,一眼看過去,盡是成竹在胸的自信。
可沈長甯的臉色卻全無變化,仿佛對她目光中的挑釁和耳邊的喧嘩聲皆無知無覺。
她隻是沉默地站在原地,安靜地注視着沈長安,一雙貓眼中神色清冷,看不見半點恐懼,反而平靜如水,讓沈長安心中逐漸泛起不安。
沈家的人将沈長甯的沉默視作謊言被揭穿後的退縮,于是議論聲變得更大了,一時間,局勢幾乎是一邊倒地偏向沈長安。
各種尖銳的言語如同利箭,毫不留情地射向靈堂中那個孤零零地站在衆人目光中的少女。真真正正的,可以用衆矢之的這四個字來形容。
“大人。”
暗處陰影中,因為抓捕逃犯而誤入沈家卻誤打誤撞地碰上了這場熱鬧至極的兩姐妹争家産戲碼,從而将這戲碼從頭看到尾的陳升饒有興趣地轉頭,看向身邊同自己一起來的人。
“你也覺得是這女子在說謊嗎?”
聞言,那被他喚作大人的人輕輕偏了偏頭,目光也跟着落到了靈堂正中間那個坦然站在風口浪尖上的少女身上。
少女隻身站在風口浪尖上,面對衆人質問也沉默不語,仿佛謊言被戳穿後再無言可對的心虛啞然,可陸景行身為大理寺卿,為官七年,斷案無數,隻看一眼便知道她沒有說謊。
男人鳳眼微動,目光沿着素白孝衣下少女露出來的那一小截白皙脖頸往下,順着脊背,最終停留在被衣帶輕輕束住的腰肢處。
然後他收回了視線,開口,聲音冰冷不含任何情緒。
“不是她。”
不會有任何一個撒謊的人被這樣戳破謊言,遭人喝問後還能将脊背挺得這樣筆直。
他回得簡潔,可一旁的陳升聞言卻反而變了臉色。他猛地轉頭,驚訝無比地看向陸景行。
身為陸景行的心腹,沒有人比陳升更了解對方到底是一個多麼冷漠的人。他們幾個手下常常戲言,這世上能引得陸景行生出興趣的,除了已經被他抓到的犯人,便隻剩下還沒有被他抓到的犯人。
因此陳升剛剛那樣說,完全隻是習慣性地問一聲,從來沒指望能得到回答。
可現在,陸景行不僅回答了他,而且還是這樣笃定的語氣。
陳升心裡頓時覺得驚奇不已,他一邊心想這可真是天上下紅雨了一邊不放過這個難得的機會,追問道:“大人如此笃定?為何?”
想起剛才那位沈大小姐說完那番話後,場上衆人那精彩各異的臉色,陸景行輕輕眯了眯眼:“因為她有後招。”
或者說,現在這種情況,本就在她的意料之中。
沈長甯不知道這愚蠢天真到了極點的人群裡竟然還藏着一個能夠看透她精心布置的計劃的人。
她确實是故意沉默引來這滿場喝問的。
因為沒有人比在另一個世界做了十年律師的沈長甯更知道,先抑後揚所帶來的沖擊力會有多大,為一個已經滿身冤屈的人翻案成功會有多爽快。
她之所以沉默,放任所有人懷疑質問她,便就是要看稍後她說出那番話後,他們臉上的表情會有多麼好笑。
想到此,她終于再忍不住,輕輕彎了彎唇角,那張如春花秋月一般漂亮的臉上泛起一抹淺淺的笑意。
落進衆人眼中,幾乎是她已經失心瘋了的表現。
可看着她這樣,沈長安心裡的不安卻越來越重。
她看着沈長甯張開了唇瓣,一瞬間竟本能地收縮瞳孔,心裡冒出了一個無比詭異的念頭:不可以!不管是什麼,都不可以讓她說出口!
但已經晚了,沈長安沒來得及伸手,沈長甯最終仍舊毫無阻礙地将她要說的話說了出來。
隔着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沈長甯看着從念完遺囑内容後便一直凝神看着手中的遺囑,無論周圍如何吵鬧,都沒有再擡起腦袋的三叔公,說道:“三叔公,這下您可看清楚了?”
這句話一響起,頓時如冷水下鍋,原本鼎沸的靈堂瞬間變得安靜。
“我看清楚了。”
老人擡起頭,和沈長甯對視片刻,然後又移開視線看向周圍的人。
開口,沙啞低沉的聲音響起,話語聲便清清楚楚地落入衆人耳中。
“這份遺囑确實是僞造的。”
沒有一個人說話,整個靈堂裡安靜得隻剩燭火跳動發出的噼啪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