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都在夜色中沉寂,僻靜中隻有兩個人沿着河邊走,身影隐沒在柳樹的陰影之下。
“你怎麼知道的?”
沈長甯扶着陸景行,一邊走一邊小聲問他。
“煎藥的時候你和昭昭說的那些話我聽見了。”
他理解沈離。
陸景行想。
雖然她當時說那個謊隻是為了自保,并沒有要緻使那個小二喪命的意思,可沈離是個善良的人。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就像當時救了自己一樣,哪怕這并不能算是她的錯,陸景行也知道她一定會為此内疚。
“所以你還特意去問了靈山具體怎麼去?”
陸景行沒隐瞞,颔首承認。
沈長甯沒再說話了。
兩個人往前走了一段路,很快便到了那天他們刻字的小橋,從橋上過去,對面便是靈山。
經過那個石獅子時,陸景行突然頓住腳步。
沈長甯看着他探手,摸索到那天自己刻字的地方,而後指腹在上面摩挲着,似乎在探詢這上面是否有人新刻了同樣的字迹回複。
“怎麼樣,你的同伴們有留下印記嗎?”
摸了個空的陸景行收回手,搖搖頭,心裡倒也沒多失望。而後他又從袖中掏出短刀,手指筆劃摩挲着,而後在上面又刻上新的印記。然後才收起短刀對沈長甯說道:“走吧。”
兩人再次在夜色中啟程,穿過小橋,進入一片茂林,在陰森搖晃的樹影和偶爾發出的不知道何種生物的怪叫聲裡一路向上,這樣走了不知道多久,才終于到了那所謂的官府慣用來安置無頭冤案的死者的地方。
說是特意安置的地方,可也不過就是一片再簡陋不過的墳包,然後上面插着一塊木頭做的墓碑。
“什麼破地方。”
沈長甯有些不忍又有些害怕,移開目光,嘟囔道。
陸景行看不見,但也大概能猜到是個什麼樣子,便淡聲道:“也不過是名頭說出去比亂葬崗好點而已。”
沈長甯借着月色,在墳頭一個一個地找起來。陸景行聽着她一邊找一邊嘴裡嘀嘀咕咕地給各路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野鬼孤魂告罪就有些想笑。
這裡的墳丘雖然多,但新墳卻很少。
沈長甯很快就找到了那個明顯是新堆起來的土包。她站在月光下,怔怔地盯着墓碑上寫着的阿福兩個字,腦袋裡浮現出昭昭說的對方當時被發現時的死狀,心裡霎時間被一股莫大的情緒填充了。
仿佛是悲傷,又似乎不全是,說成是憤怒又太過絕對。但這并不妨礙片刻後沈長甯開口說話時啞了嗓子。
“陸刑。”
她聽見自己問陸景行。
“你也覺得是何嶽書殺了他嗎?”
耳邊安靜無比。
陸景行沒說話,沈長甯亦不需要他回答。
畢竟從他們今夜決定冒險來到這裡其實便已經說明了在他們心裡,對于這個問題早已經有了答案。
沈長甯并不是那種會自怨自艾的人,而且真正說起來這人命也确實攤不到她頭上,可她并不是這個時代的人。
雖然來了這裡幾個月了,也早已經體會過這個時代對于人群階級劃分的森嚴等級,可少女的軀殼内,仍舊是那個出生在人人平等的社會的靈魂。
她學習了那麼多年的人民權利高于一切,實在做不到這樣理所當然地漠視生命。
所以在仍舊盯着那塊墓碑看了許久後,沈長甯最終還是輕歎口氣,而後坦然說出了自己心中藏了一天的念頭。
“陸刑,雖然聽上去像為自己開脫,但我确實非常後悔當時說了那句話。”
耳邊安靜了一會,而後沈長甯聽見男人低沉的聲音。
“沈離,我知道你很難過,也很愧疚。可有錯的不是你,也不是阿福,而是那個高坐在這江南十三縣之上,卻玩忽職守,漠視王法,視人命為草芥,将百姓置于魚肉之地的蛀蟲。”
沈長甯聽他說完神色微微一動。
“陸刑,等你以後傷好了,你會殺了他們嗎?”
她聽見自己這樣問道。
然後在呼嘯的風聲中,她聽見陸景行簡短有力的回答。
“會的,沈離,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殺了他們。”
沈長甯眼中蓦地泛起些許酸澀。
她轉頭,看見男人閉着眼睛站在自己身後幾步遠的地方,英俊眉眼,銳利颌線,都在森冷月光下顯出一種讓人觸目驚心的冷漠,讓人脊骨發寒,打從心裡覺得恐怖。
她過去總有些害怕這樣的陸景行,覺得這個人性格冷漠,陰晴不定,實在是不好相處。
可如今看着,卻竟然奇異地感到安心起來。
雖然沈長甯不知道男人到底是什麼身份,什麼來頭,可她知道,陸刑和那些人是不一樣的。
“我相信你。”
沈長甯轉過頭,看着阿福的墳丘,又重複了一遍:“我相信你,陸刑。”
聽着少女的聲音,陸景行沒說話,隻睫毛輕顫,不由自主地蜷了蜷手指。
兩人待了一會,而後便很快沿着來時的路回去了。
從第二天起,沈長甯不再悶悶不樂,她開始一頭鑽進了009給她的那套《大燕律》中午開始鑽研起了這個時代的律法。
陸景行沒有察覺出少女的秘密,因為他的注意力也同樣被其他的事情絆住了。
在醫館住到第七日,深夜,沈長甯熟睡後,有蒼鷹撲棱着翅膀,繞過高牆,停留在了陸景行他們睡的那間房間的窗戶外。
尖喙叨上窗戶,發出輕響,陸景行在睡夢中猛地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