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面前,衆生平等。
現場亂糟糟混亂一片,哭聲與喊聲交織成的哀樂,在這個夜晚如鬼魅,纏繞在人心間。
一直躲在後方角落的喬木像踩在棉花上,失重感籠罩,腦袋昏昏沉沉的。說不上哪裡不對勁,但就是覺得心中很亂。于是趁着混亂,順着那個燭火明亮的地方跑去,想去見周瑜一面。
孫策在那維持大局,既要安頓周父、周母,這個時候不能讓他們也出事,否則愧對周瑜。又派人重新去找大夫,舒縣的不行,就去找壽春的,去找洛陽的。這諾大的天下,他就不信沒有一個能治的。
倉亂之中,孫策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提着裙擺,義無反顧地往周瑜房裡跑去,是小喬。
屋内靜谧,與外頭的嘈雜混亂格格不入,大夫都出去了,就門外站着兩個婆子。喬木作為周瑜貼身侍女進來,無人阻撓。
喬木隔着白色的床帷看到了靜靜躺在榻上的小公子,嘴唇抿成了一道直線,壓抑着心間思緒走近,掀開床簾。
周瑜肩上纏繞的布帶浸透了烏紫的血,毒迹蔓延,顯在白皙的皮膚上格外駭人,觸目驚心。細密的汗珠滾落,青筋隐現,手臂無力地搭在薄被上。
知道嚴重,但沒想到會這麼嚴重。
周瑜胸膛起伏極淺,察覺到了有人靠近,長睫顫動,卻遲遲掀不開眼簾。血迹混雜着藥汁,濃烈的藥氣抵禦不了毒性的蔓延。明亮的燭火投在清隽側臉上,映照不出半分生氣,如瓷脆弱。
床榻下的盆中俱是血水,放血釋毒這招也無力回天。
白天出去還好好的人,現在就行将就木地躺在床上,喬木心境複雜,但猶豫片刻後又想,他可是周瑜,不會死的。等孫策他們去尋了能治的大夫來,這一劫就過去了。
周瑜不同于院子裡的蔺衡,他的命格不是她個啞奴能夠随意觸碰的,喬木不敢随意淌入這條名曰曆史的河流。
所以喬木就沉下心,打算做她這個身份能做的事,轉身去找帕子來替周瑜拭汗。
幹爽的帕子剛貼到周瑜的臉上,人就轉醒了過來。
周瑜眼睫微顫,那雙本已暗淡平寂的黑眸,此刻透出微弱的光亮,撐起了兩分清醒,虛扶住了床沿。看着小喬黑色眼眸裡的倒影,薄唇輕啟,低啞道:“小喬,雪是不是要停了?”
他聞到了冬日幽蘭的暗香,恍惚間記錯了時間,不知現在已經身處春日。
那眉眼溫柔,短暫的光亮維系了數秒後,又要重歸寂靜,慢慢合上。
或許在今後的某一天,會找到能夠救治他的大夫,但周瑜等不起了。
這回光返照的一幕,讓喬木的手微微顫抖,身軀僵硬地攥緊了帕子。周瑜的生死被放在了她的手心,一直以來回避的某件事,今日就必須做出選擇。
她是洪流下的一滴水,一粒沙,嵌入其中後,就不可能輕易出局。有種微妙又強烈的預感,她逃不出某種巨大的囚籠了。
從周瑜那日救她起始,就注定了今日的到來。
喬木看向周瑜,面若平湖,她沉默轉身,來到了書桌前。
這東漢尋常大夫救不了的人,不代表那人救不了。
按照人物活動軌迹推測,今也在安徽一帶,如果順利的話,明天就能将其請來。但無人會信她這個身份認知以外的事情,所以現在喬木要做的,就是将她給的指引,僞裝成天降預兆的“神迹”。
裝神弄鬼一事,喬木不擅長,科學常識還是懂一點的。
沒有磷粉,沒有足夠的蠟油,那就唯有火焰投影。
喬木冷靜地将紙按照墨寫的輪廓拆剪镂空,将一支蠟燭放在了矮處的凳子上。她借着窗口看向屋外人的站位,為凳子挑了個好位置後,就側身舉着紙張放在了蠟燭光源齊平,保持火焰能夠完全通過字模的镂空部分。
随着紙張靠近,燭火搖曳平息,屋内的字符越來越清晰,原本明亮的屋内忽然多出來的詭異陰影,吸引了屋外人的注意力。
“快看——”最先有人發聲,對着那龐大且憑空出現的牆面倒影,深吸了一口冷氣。
孫策站在周父身邊擡頭,心中也是一驚,那陰影化出來的是三個字形。
“尋華佗”。
周異和衆人齊沖到屋内,牆上和窗上空蕩蕩的,彷佛方才的是錯覺虛影。
隻有一個侍女跪在地上,面朝周瑜床榻的位置,身姿伏地,額頭貼在手背上,老實盡忠。
周異聲音顫抖地,攥住了一旁的孫策,指着那燭火,問道:“你們都看到了嗎?”他怕隻是幻覺。
孫策攙扶着周父,并不懷疑自己的眼睛,肯定道:“看到了,屋裡剛才有字。”
“這是天啟,天啟!我兒有救了”,周父急切揮手叫來周家的侍衛,大聲囑咐道,“去,去找這人,給我把華佗找來。”
他要調全府之力去找這個叫華佗的醫師。
一衆人被那字唬住,均認定長公子為天命指引之人,定能平安度過此劫。心中燃起了希望,連連點頭。
成群的人散出去,那些大夫又被叫進來,周異囑咐他們不惜一切代價,都要在今夜護住周瑜的性命,明日定有轉機。
周父出門前,拉住孫策托付道:“侄兒,今夜你留在瑜房裡照看,我去找縣令。”他怕人手不夠,要再找人幫忙去尋。
“好!”孫策行事靠譜穩重,一邊傳信讓孫府那邊也來幫忙,一邊穩住周父說着,“周伯伯,我多派些人跟着您去,勿要心急傷身。”
周異點頭,大步走出夜色,一步都不敢耽擱。
喬木聽着身邊腳步攢動,微垂的眼睫将情緒藏得滴水不漏,平靜如一汪無風之潭。膝蓋下傳來一點灼燒的餘溫,她也無所感,安靜地跪在這,當個透明人。思忖着隻要明日順利找到華佗,周瑜就有救了。
華佗,字元化,建安三神醫之首。因在民間活躍,早年聲名不顯,到了亂世後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做的,就是彌合了那點全知視角上的差距。
一會兒退出去後,換身衣服,她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将此事隐瞞。
畢竟沒有人覺得這種天降神迹,會是她個小小啞女搞出來的,她識字一事,也就孫策、周瑜和孫尚香三人知道。
但不幸的是,計劃貌似沒有這麼順利。這三人中的一個近在眼前,周異走後,孫策來到了她身邊,意味不明地盯着她看來。雖然喬木沒有擡頭,也覺得要被看穿了。
孫策向來不信神佛鬼怪這類怪力亂神之事,他照做,不代表就笃信。環顧了一圈,想找到些蛛絲馬迹。但除了凳子上的一滴蠟油,和小喬微髒的裙擺,沒有任何異常。
真的是天啟嗎?
還是說……
孫策看向小喬的發旋,黑眸如漆,冷幽平靜,他輕聲開口道:“小喬,是你做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