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媚娘被綁着現身開始,封紫宸就知道了,之所以配合,也不過就是好奇。
分明都拿到了“眼睛”卻不離開,非要錦霆入畫,顯然她對封紫宸撒了謊。
他們一定有什麼其他糾葛,媚娘打算一次性還清。
但人與人之間的恩怨,又怎麼算得分毫不差呢?
至于甯安,他的安危應該無需顧慮。
錦霆分明是鐵了心了要抓自己,費勁心思将他引至此,竟就這麼放棄了,封紫宸反而不肯走了。
李輕虹三人嚴陣以待,掃過來的眼神都有些虎視眈眈。
密林之中,一片迷蒙,錦霆有些分不清南北,他似在林間行走了好一會兒了,掀開橫在面前的綠葉,錦霆一驚又一怔,映入眼簾的是一道山門,這條路錦霆再熟悉不過,打從他有記憶起,他便生活在這裡。
一人伫立在山門,淡然地撥着手中的佛珠,“早些去吧!驟雨将啟,莫着了風寒!”
“師父……”錦霆喃喃自語,上次一别,竟已隔了七八個春秋了。
即便錦霆知道,師父不可能出現在這裡,但胸口依舊覺着堵得慌。
二十八年前,剛出生便被丢棄的錦霆躺在木桶裡,正卡在樹梢上,他隻要多動彈一下,或來一陣急風,他便死在這蕭瑟之秋。好在師父從旁經過,出家人一向慈悲為懷,便将錦霆救下,後送于一無兒無女的老婦人收養。
八年後,老婦人因病去世,隻留下八歲的錦霆孤苦伶仃。
師父不忍,将錦霆帶回了山門,收為弟子,法名“明空”。
錦霆不是不想回來探望師父,而是他選擇了師父給的第二條路。
永不得回山門。
何其殘忍,又何其心酸。
錦霆從未怨過師父,從小到大,皆是感激。
原來,做什麼決定,人都會後悔的。
接着錦霆便轉身了,眼角一酸。
“明空哥哥!你在哪裡啊?!别吓我!”
一聲聲呼喚穿越了黑暗,錦霆忽地想起身在何地,這裡是呂家後院的樹林。
“明空”是錦霆作為釋家弟子的法名,入世後,便不再用了。
“呂……依依?”
錦霆将自己一眼望到底,他回到了八歲。
那年,呂家家主呂志平相招,請師父品茗,師父便帶着他前去,那時候便認識了呂家千金呂依依。
呂依依那時不過五歲,特别喜歡纏着錦霆,錦霆去哪裡,她都喜歡跟着。
錦霆看着她長大,看着她出落的亭亭玉立,嬌若玉蘭。
有一種異樣的情緒在心裡開始生根發芽。
同師父從北疆回來,錦霆已然二十歲了,在塵世裡,應該是行弱冠禮的年紀,距離上次見依依,也已三年光景了。
剛回山門不過幾日,師父就收到了書子,呂依依死得甚是倉促,讓所有人都手足無措,堕雲霧中。
錦霆剛到呂家,連門都沒進,就聽見所有人在凄凄惶惶地哭,呂老爺含淚來迎,錦霆木然地站着,心裡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一塊,但怎麼都補不上了。
呂老爺沉重中含着悲戚,“明空啊,我知道你倆要好,你也一直把依依當作妹妹來照顧,但……要節哀啊……”
錦霆這才注意到自己,清淚如雨滾下,完全止不住了。
“嗚嗚……明空哥哥……”有凄恻聲傳來,錦霆回過神來,三步并作兩步,終是看到了蹲在地上的呂依依,正哭恓惶。
是五歲的呂依依,正擡着一汪水靈靈的大眼睛看他,哭聲遽然止住了,綻出如花般的笑容,“啊!明空哥哥!”
而後她便死死攥着錦霆的衣角,同錦霆一并回家。
回家的路上,她自顧自地說着那些瑣事,不是調皮被阿娘罰,就是沒注意走崴了腳。
“還疼嗎?”錦霆也訝異當年的自己,畢竟,對于她的絮叨,他一向都是沉默不言。
“不疼不疼了!”
“嗯。”
呂依依又接着講起來。
錦霆擡起眼簾,月色怡情,光華皎潔。
蠱惑人心這塊,媚娘果真是行家,她能看見你心中所想,聽見你心中所求。
很可怕,卻讓人欲罷不能。
他在幻境中一點一點的長大,像似又活了一遍,直至依依死後。
他畫了太多的畫,拂郁難申,隻得寄托于字畫中。
他想象着與依依再見的場景,月色圓滿,依依伫立宮内廊橋,他汲汲前來,手中攥着一支玉簪。
封紫宸倚靠在樹旁,微合上眼,有關錦霆的入世,他倒是聽過一些。
二十歲的錦霆在得知呂家千金呂依依突然死亡的消息後,頗受打擊,堅持認為呂依依死于非命,誓要查明真相,而後被慧遠禅師逐出山門。
本屬俗世,那便回歸俗世。
禅師如是說。
而後,錦霆便創立了“月下宮”。
呂依依的死法甚是奇特,吃了酒後陷入一陣濃睡,而後再也沒醒來。
呂志平不是沒有找人查過,最後得出的結論都是醉酒,小姐身子虛,承不住那般烈性的酒。
封紫宸緩緩睜眼,諷刺的是,八年過後,錦霆依然未查到所謂的真相,但他依舊馬不停蹄,不願放棄。
人的執念倒是世間最奇特的事物,無形卻能掀起巨浪,如排山倒海般。
他日若是接受了,錦霆怕也是活不了了。
封紫宸配合媚娘的另一理由便是,他不相信,這偌大的青羊宮,竟隻是供着成百上千隻無字卷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