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後，一覺睡醒，陽光猛烈到穿透窗簾的遮擋，房間似暗未暗，将明未明。這個時候，通常是下午三點，差不多再過半小時，她在客廳邊寫作業邊嚷嚷天氣好熱，一個勁兒對着電風扇吹風，聲音被風扇過濾，聽起來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媽媽說，心靜自然涼，少講兩句就不會熱了。

這怎麼行，她不同意，把風扇檔數調到最大，幹脆就趴在地闆上做作業了。外婆見到她這個樣子，咿咿呀呀絮叨起來，跟她媽媽說，你瞧這孩子，怎麼趴到地上了，小孩子肚皮可不能受涼啊，你快叫她起來。媽媽說，沒事，讓她趴着吧，趴累了自然就起來了。

這怎麼行。外婆也不同意。于是，外婆進房間拿了一條毯子出來，費了好大勁，硬是把毯子塞到她的肚皮底下墊着。很快她就覺得太熱了，又坐回凳子上，毯子被丢到了一邊。

媽媽從廚房走出來，端着三個摞起的小碗，說，來吧，休息一會兒，吃點東西。

仿佛一聲号令，她拖鞋也顧不上穿，一溜煙沖到餐廳。涼米線被盛在透明的大碗裡，她和外婆坐了下來，媽媽給她們分米線。她的最多，媽媽少一點，老人家不能吃太多涼東西，所以外婆的份量最少。

空氣中彌漫着驕陽炙烤大地的灼熱味道，三人圍坐餐桌旁，分食一大碗涼米線。黃瓜絲、蘿蔔絲、雞肉絲拌勻，又撒了香菜和小蔥，再淋上一點辣椒油。完美的下午茶。

這些畫面、聲音、氣味，同許多個相似的下午重疊在了一起，自那以後，一晃十年過去，由媽媽、外婆、涼米線構築的清涼的溫度卻始終保留在心中的某個地方。

對面傳來聲音，“明澹小姐？您沒事吧？”

這句稱呼幾乎逗笑了她，剛才還是午睡起來忙着寫作業的小學生，這會兒搖身一變，成了什麼明澹小姐。時光機開得太快了。明澹忍不住笑，忽而又垂下眼簾，兩隻手緊貼着冰涼的碗壁。

“明澹小姐？”孫宇林又叫了一聲，懵懂擔憂，一無所知。

“早就想告訴你了。”她擡起眼睛，臉頰氣嘟嘟地鼓起來。“隻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你叫我的名字就好了，别整天小姐小姐的叫我，都給我叫老了。”

“可是，明澹小姐——”

她狠狠瞪了對方一眼，語氣卻很親昵，“我講的還不夠明白麼，就叫我的名字，别加什麼小姐不小姐的。還有，不許用您來稱呼我，我們是同輩，也沒差多少歲，每天聽你用那種敬稱叫我，我都快煩死了。不要不好意思，不要覺得過意不去，我的名字才兩個字，兩個字總比四個字叫起來更省事，隻有我們兩個人，你就叫我的名字，好嘛？”

孫宇林怔怔思索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好吧，既然是您——你的請求，我哪有不答應的道理。”

明澹全神貫注地看着她，笑了一笑，“我期待着那一天。”

“嗯？”她迎上女孩意味深長的目光，心跳漏了半拍。

明澹自動跳到下個話題，“你看過雪山麼？”

“我隻在電視和網絡上看到過雪山。”

“突然好想去看看雪山。”明澹說，“你沒有看過的話，以後有機會跟我一起去看吧。”

她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提起雪山的話題，但明澹去哪兒，她去哪兒，明澹希望她跟着她一起去看雪山，那她就一起去。因此，她照舊點了點頭，露出一個令人安心的微笑。

離開酒店，她們沒有着急回去，明澹讓孫宇林叫了一輛出租車，她進去後報出一個地址，說就去那裡，她要看看她父親。

還沒到下午兩點，醫院很靜，住院部的護士和醫生們放慢了腳步，時間也慢了下來，踏進這棟白色大樓開始，明澹聽見秒針轉動的聲音，滴答，滴答，猶如水流沖刷過儲藏記憶的神經區域，在大腦内側留下了深淺不一的歲月皺褶。

快到病房，她突然想起了什麼，轉頭對孫宇林說:“他不喜歡房間裡有太多人，我待會兒自己進去，你先在外面等一會兒，要是覺得悶，下去逛逛也行，我出來後就給你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