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來越密集的灰影擠滿了枯樹林,重重疊疊的影子交錯在一起,紛紛垂頭,所有目光聚集在同一處。
它們正在進行一場集體的悼念,沉默、悲痛融進潮濕的水霧中,附着在樹幹上,凝聚成厚重的水滴,緩慢滴落。
枯樹林,哭訴林。
積攢了上百年的話語很多很多,無人可說,無處可說。
灰影化作一團團光球,鑽入腳下的雪地中。白雪皚皚之上,突兀地冒出一朵紫紅色的斑點蘑菇。接着又一朵,又一朵,将整片林子覆蓋,不知延伸到多遠的距離。
巴掌大的蘑菇抖了抖,開始瘋狂生長。
如大樹,如上丘,遮蔽了暗沉的天空。周圍的百年大樹在折影中逐漸消失,變化成一個五彩缤紛的巨大的蘑菇世界。
葉小狸和秦時衍就像誤入巨人國的小矮人,仰頭望向上,頭頂的“天空”是一片片交疊擠壓的蘑菇傘。
傘底落雨般不停灑下金粉,編織出一個如夢似幻的獨立小世界。
這是一個蘑菇幻境。
“哇——”
葉小狸驚歎出聲,以他有限的詞彙量叭叭誇贊不停。
“那是什麼?”他的視線随着金粉雨落下,地上的積雪消失了,在每一朵蘑菇幹下,似乎都埋藏着什麼。
他從秦時衍背上跳下來,過寬的鞋子拌了一下,被秦時衍及時拉住才沒摔倒。他回頭看了秦時衍一樣,很自然地牽住某人的手往前走。
他們走到一朵大蘑菇下,紮根的黑土上露出幾根深深白骨。
秦時衍的眸色沉了沉,松開小狐狸的手,單膝跪在骸骨前,抽出匕首紮進堅硬的黑土,把旁邊的土挖出來,填埋住露出土面的白骨。
葉小狸乖巧地蹲在他身旁,四處看了看,竟然連跟棍子都沒找着。
被污染的黑土很難挖,他彈開自己的雙手看了看,沒工具根本挖不動土。他極認真地擰緊眉頭,考慮要不要變回狐狸,用狐狸爪爪挖土。
也不是不行,就是有點費爪子。
圓潤的指尖“噌”一下冒出鋒利的指甲,手腕突然被握住,他心虛地趕緊收回指甲,換上無辜的表情。
上次他用爪爪挖土埋姓名牌,把兩隻爪爪都摸廢了,疼了好幾天。秦時衍很快就發現了,也沒說什麼,就是接下來連續十天的飯菜都是蔬果。
沒有烤魚,沒有肉罐罐。
得罪誰都可以,千萬不能惹做飯的那位生氣。
手腕被松開,他看到秦時衍挖出來一個個小土坯堆成堆,挖完一個,接着去下一個。他彎了彎眉眼,認真地将疏松黑土覆蓋住露出地面的白骨。
這裡的骸骨,有一定的年歲。
它們的數量太龐大,應該是沒時間打造那麼棺木,被直接埋入土裡。看規整的安葬布局,它們是被鄭重地埋葬好的。
隻是随着歲月變遷,這片特殊的土地不但沒有積厚,反而不知被什麼沖刷得越來越薄,露出部分白骨。
于是有了眼前的畫面。
白骨上套着的布料大部分埋在黑土下,腐化得非常快,看不出原來的模樣。他捏起一塊碎布在指腹碾了碾,若有所思地盯着秦時衍的戰術服。
把碎布放回去,準備用土埋好。
一根白骨旁,閃過亮光。
他用手摳了摳,摳出一塊姓名牌:045-liv。
他擡頭瞄了某人的背影一眼,偷偷将姓名牌揣進兜裡,捧起泥土用心地将露出的骸骨掩埋,用氣聲悄悄道:“對不起,沒辦法帶你們的骸骨離開。”
一個灰影突兀地出現在葉小狸身側,悄無聲息地看着自己的骸骨被一點點埋好。灰影盯着隆起的土堆發沒有五官的面孔,在嘴巴位置咧開一個誇張的下弦彎月。
此時,葉小狸已經吭哧吭哧去填埋下一具骸骨。
他擡頭望向死感越來越重的秦時衍,抿了抿唇,雖然很想上去安慰對方,但還是忍住沖動。
這些是秦時衍曾經的戰友。
這個地方,他在秦時衍的夢裡看到過。
他環顧整片蘑菇世界,枯骨遍地,寸草不生——到底死了多少人?
這些戰士把他吸引過來,是為了入土為安嗎?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将最後一具骸骨埋好,發現密密麻麻的灰影不約而同地擡起頭,遙望前方。
前方有什麼?
葉小狸的視線透過不停灑落的粉末珠簾,看見空無一物的前方突然出現一段殘破的城牆。城牆隻剩下一小段牆面,周圍散落大量的磚石塊,雖然城牆已毀,但是從磚石鋪散的範圍也能大緻判斷,曾經這是一座宏偉的城牆,蔓延千裡。
他跑到秦時衍身邊,輕輕拽住他的衣袖,“這是‘牆’?”
這個世界上最安全的“牆”?
看着眼前的斷言殘壁,他的腦子嗡嗡的,就像有很多根鐵柱劃拉過玻璃面,刺耳得想吐。他想象過“牆”的各種模樣,卻沒想過是這麼一道殘破的牆。
灰影如搖曳的火焰,向“牆”的所在彙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