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柴油三輪的年輕工人叫敖鳳,聽這個姓氏就知道他是江城靠長江下遊的龍王廟村的人。民間傳說這個村的人是龍王安排在長江上鎮守的,所以都跟着龍王姓敖。他們靠水吃水,大多以漁業養殖為生,據說都還蠻有錢。
既然都有錢,也不知道敖鳳為什麼要去磚瓦廠打工。但季辭無心多管閑事,這個人話有點多,熟悉一點之後就開始油嘴滑舌。季辭沒耐心在山上陪他幾個小時,交代他怎麼砌之後就下了山,打算在老屋等着。
季辭打開老屋的門鎖,把摩托推進去。
繞過大門正對的影壁,是一片大的空地,中間一個方方正正的水池,積滿了雨水,雨水倒映着放晴的碧空。水池池沿生滿了苔藓,四周的地面鋪着老青磚,縫隙裡長滿了絨毛一般的青草。
院子四周都是木結構的老樓,上下兩層,院子與樓的銜接處是一圈青石砌的走廊,季辭把摩托停在了走廊上。
這幾天她都在市區,和律師一起處理母親突然去世遺留下來的種種問題,今天還是葬禮後第一次回到老屋。
偌大的老屋仿佛突然之間就安靜了下來,空空蕩蕩的,隻有風在其中流竄,把青草揉得搖搖晃晃。屋檐上積存的雨水滴落下來,滴在走廊石闆外側的圓形小坑裡,發出緻密而清脆的聲響。
空氣裡摻雜着潮濕的土黴味兒。
似乎連這座房子都在一夜之間衰老了。
她印象中的老屋還是小時候的生機盎然,她和陳川在走廊上追逐,在院子裡就能用天然蛛網做成的捕蟲網撈到蜻蜓和蝴蝶。家婆種的玻璃花被她掰下來在稻場上畫畫,儲藏的老南瓜被她用來紮針,拔針時會冒出晶瑩的一粒汁液。
明明有很多人很多人,怎麼突然之間都不見了。
忽然“轟”的一聲震響,季辭吃了一驚。聲音從後院傳來,她三步并作兩步穿過兩進院之間的正廳。之前停棺時,兩院之間久閉的幾扇大門都被打開了,要不然她還得費點勁。
一進後院,她發現視野大開,整個小陳河和對面的山都撲入眼簾。院牆整個兒垮了,隻剩下一個門框孤零零杵在那裡。碎磚頭散落一地,家婆坐在地上,旁邊還蹲着一個人扶着家婆,定睛一看,竟然是剛才在山上遇到的高中生。
“怎麼回事啊家婆!”季辭一刻都不敢停,飛快跑向家婆,她直接從碎磚上面踩過去,握住家婆的手。
家婆搖搖頭,“我沒什麼事。”她示意季辭把她拉起來。
葉希木也跟着站了起來,往後退了兩步,離開了祖孫二人一些距離,趁她們不注意很快地擦了一下臉上的血迹。
季辭不放心,上上下下仔細查看家婆有沒有狀态不對的地方。
“真的沒砸到?”季辭不相信,還想讓家婆進屋把外衣脫了看一下,“我看你都摔地上了。”
“我本來就在地上。”家婆對季辭的過度關心有點排斥,老一輩的人,都不太習慣這麼親密地表達關懷,無論愛與被愛,她推了季辭一把,“你去看看那個男兒,他剛才幫我擋了一下。”
季辭擡頭看了一眼葉希木。
葉希木不自在地拉了一下書包,眼睛看向别處:“我也沒事。”
“你來這裡幹什麼?”季辭問。
“我……”葉希木突然覺得他這種扒出别人家的住址、守在别人家門口的行為,似乎也并不怎麼光明正大,一時間說不出口。
“他說他想找你。”季婆婆替他回答。
季辭緊盯着葉希木,目光犀利。
葉希木手指在身側緊握成拳又放開,卻無論如何沒有辦法在這時候說出自己的來意。他敏銳地覺察到季辭的處境似乎并不比他好得到哪裡去,他又如何能在這種時候請求對方給自己幫忙。
他深吸了口氣,說:“婆婆沒事的話,我先走了。”
季辭幾乎和他同時開口:“你臉上流血了。”
葉希木一愣。
季辭彎腰去撿家婆的茶背簍和豬草籃子,道:“你也進來坐一下,等會我送你去醫院。”
對比剛才在山上的那個人,葉希木一時不适應眼前這個溫和的季辭。
他下意識地拒絕:“不用……沒事,我自己騎車回去。”
“讓你進來就進來,沒事你跑這裡來做什麼?”季辭毫不客氣地戳穿他,轉身拎着背簍和豬草籃進了院子。
“進來喝口茶。”季婆婆勸葉希木。
見老人眼神不好,葉希木忙扶住老人,引着她避開地上淩亂的磚頭,兩人一起穿過院子往堂屋走。
季辭把豬草籃放到偏屋,又把茶葉倒進專門裝茶的口袋,去到後面的堂屋,看到家婆正在把蜂窩煤爐子上的炊壺拿下來,準備倒進開水瓶裡。
“我來我來!”季辭道,“您又看不清楚,小心燙到手。”
季婆婆被季辭奪走了炊壺,不滿道:“你沒在屋裡的時候我哪天不是自己燒水弄飯?”
季辭把滾燙的開水倒進開水瓶,“我看着吓人。”
季婆婆:“我閉着眼睛也搞得好。”
季辭:“行行行,知道您厲害了!”
她往葉希木那邊看了一眼。葉希木規規矩矩坐在靠近門口的椅子上,脊背筆挺,一點都不靠着靠背,就像生怕身上泥迹已經幹透的校服會弄髒她們的椅子似的。
季辭問:“你喝涼水喝熱水?”
季婆婆:“給客人當然要泡茶!”斥責季辭,“不講禮性!”
季辭抱怨:“現在兒們還有哪個喝茶?”她問葉希木:“你喝不喝?”
葉希木看看季婆婆,又看看季辭,一個需要尊重,一個迫于眼神恐吓,他隻好說:“看您方便,我都行。”
季婆婆已經從五鬥櫃裡摸出了茶葉,對葉希木說:“這是我自己種的老雲峰茶,你喝點試試,好喝的話拿點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