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婆的這座山,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
若論海拔,它充其量隻算一座丘陵。走最短的路線,腳程好的人一個小時能上頂。
但它又不是一座圓潤溫柔的丘陵,它有它的棱角,也有它密不告人的私藏,想要将它探索殆盡,将它馴服在足底,卻遠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家婆講過,日本兵曾經打到這裡,燒殺搶掠窮兇極惡。季家一十五口人都躲進了這座山。全靠這座山山深水長、野貨豐富,日本兵将這裡圍困了三個月,還大肆搜山,他們也沒有被找到。最後一十五口人全部幸存,無人損傷。家婆說,當時山裡有個洄龍神,在罩着他們。
這座山是幼年季辭的遊樂園。陳川的家公家婆也有一座山,但季辭覺得那座山沒有家婆的山好玩,陳川也這麼覺得。所以季辭小時候,有時候把這座山當做旅遊景區,和陳川分别扮演導遊和遊客;有時候又把這座山當戰場,和陳川一起展開想象中炮火連天的戰鬥。
從北坡山腳往上,有好幾塊山間旱田,種紅苕白苕、土豆蘿蔔花生。家婆在旱田旁邊樹林裡的一塊小平地上搭了個棚屋,棚屋底下挖了一個深坑,坑底鋪上巨大的塑料膜,用石頭砌整齊防潮,上面再用木闆蓋子封上,形成一個地窖。旱田裡面的收成,都臨時貯存到這個地窖裡,攢得多了再一起運回老屋。
事實上,整座山上家婆做了好幾個這樣的地窖,用來貯存各種山貨。季辭小時候最大的樂趣之一就是去尋找家婆的“糧食根據地”,然後在裡面“偷”東西吃。她最愛的是山闆栗,放得蔫吧幹的時候特别甜,紅皮生花生好吃,生紅苕也是甜滋滋的。靠着這些“零食”,季辭能在山上玩一整天都不下來。
季穎在江都風華的房子裝好之後,邀請家婆去住幾天。家婆隻住了一晚上就走了,她說她甯可住山上的棚屋,這裡不接地氣,她一天都待不下去。季辭好奇住棚屋的感覺,曾經抱着鋪蓋想去住,結果剛鋪好席子就看到了百節蛇,她立即抓着被子逃回了老屋。
山上的優勢樹種是栎樹、松樹和楓楊樹,都是很好的柴禾樹。
龍灣這邊沒有通燃氣,村民日常靠燒柴來做飯取暖。每家每戶都會架自己的柴垛,家婆每年除了準備過年柴會砍兩棵樹,平時都不舍得,隻是撿丫枝柴。她說山是好的,樹也是好的,不用她自己去砍,就會自己給她“丢柴”。她每次上山,都能順手撿到幾大捆自己掉下來的樹丫枝。
旱田往上走,有一大片天然竹林,江城人叫“麻”。這種竹子不但是土法造紙的最好材料,還能用來編織各種農用器具。家婆用的背簍、提籃、簸箕……都是家婆從山上挑好竹子,請人編的。以前家婆身體強健的時候,經常上山砍麻,幾百斤上千斤地運下來賣給造紙廠,就這樣把日子慢慢地過好。
現在家婆砍不動麻了,土法造紙廠也因為污染嚴重陸續關停。家婆任由竹子在山上自由生長,隻是每年春天還會上山搬筍,帶去城裡菜市場賣,賺一些錢。
據季辭所知,山上除了家婆給她自己和季穎選定的那塊墓地之外,還有好幾座祖先的老墳。但家婆說一切從簡,沒有見過的祖先不用祭拜,所以季辭隻是大概知道一些方位,沒有去過。每年春節、清明,家婆獨自帶着黃紙、蠟燭和鞭炮上山,季辭在山下捂着耳朵,震耳欲聾的鞭炮聲讓整座山都熱鬧起來。
過了竹林再往深處走,有一個不算太險峻的懸崖,底下橫亘着一道深谷。用季辭有限的地理知識來看,大概能算是地殼斷裂形成的,其中有深深的溪流,怪模怪樣的石頭叢。每年漲水的時候,還會形成壯觀的瀑布。
深谷中藏着一個溶洞,洞口高高的,裡面黑黢黢的,隐約能看到鐘乳石。大人們不允許季辭和陳川進去,說裡面很危險,有日本鬼。當年季家逃難的時候躲在溶洞裡,幾個日本人爬進去找,摔死在了裡面,于是再也沒有日本人敢進去了。
聽家婆說,當時有幾個年輕的叔伯子弟打着火把往溶洞深處探索過,但走到一個地方火把就全都熄了。盡管如此,他們也成了最了解這個洞穴的人,隻是後面早早過世,溶洞深處至今還是個謎。
懸崖另一邊,是很大一片茶樹園,那裡終年雲霧缭繞,是最适合雲峰茶生長的地方。
家婆是摘茶的一把好手,以前摘得多了,不方便一包一包地背下山去,就用塑料袋裝好紮緊,丢進懸崖下邊的溪流。茶葉包順着湍急的溪水漂流而下,一直流到下面的百丈潭。茶葉包到了百丈潭,後面的路就平順多了。家婆把茶葉包撈起來,用小闆車拖回老屋,能省下好多力氣。
百丈潭是這座山裡的另一個奇景,民間說,水清則淺,水綠則深,水黑則淵。百丈潭的水不但綠,甚至綠得發黑,據說有百丈之深,所以得了這麼個名字。龍灣裡水性最好的人,都沒有探到過它的底。傳說光緒年間那場千年難遇的大旱,百丈潭的水都沒有幹,龍灣的人都到百丈潭來取水。正是從那時候起有了洄龍神的傳說。
百丈潭……洄龍神……
季辭拉住葉希木:“我們去洄龍廟!”
葉希木被季辭拉着跑,一路上聽季辭講了百丈潭和洄龍神的故事。相傳光緒那場大旱之後,龍灣的百姓集資修建起了一座洄龍廟,專門用于供奉洄龍神。然而洄龍廟經過百年天災、戰火、人禍的反複摧殘,早已毀損坍塌,如今隻留下廢墟一片。
季辭的過去的印象中,那個所謂的“洄龍神”不過是一個石頭人,一個長着龍頭、穿着古代官服的怪東西。它歪倒在一堆破磚爛瓦裡,周圍雜草叢生,萬物栖息。長年累月的風吹日炙、雪壓霜欺,洄龍神的面目已然模糊不清,石頭做的身體也已經殘缺不全。
葉希木問:“季婆婆信神嗎?”
季辭說:“她不信。”
葉希木下意識地尋根究底:“但你剛才說,季婆婆講是洄龍神保護了龍灣的人,還有季家先祖。”
季辭瞥了他一眼:“但它沒有保佑我們啊,我們季家的其他人都死那麼早,隻有家婆活下來了。家婆一輩子孤孤單單,我媽呢,哼,也不得善終。我——”
葉希木立即打斷她:“你不要信這些。”
兩個人又沉默地跑了一段,葉希木說:“如果季婆婆不信神,你為什麼覺得她會在洄龍神那裡?”
“我不知道。”季辭說,“就是一種感覺。就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