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辭決定延遲畢業一年,留在江城,還得從季宗萍的檢查報告出來說起。
季宗萍檢查完第二天就鬧着要出院回家,陳保江帶來的好消息讓她整個人煥然一新,走路都虎虎生風。季辭攔不住她,隻能由着她去。
檢查報告是在幾天後出來的,季宗萍無論如何不肯再去醫院,季辭隻能獨自去拿。
醫生對季宗萍印象很深,因為她丢過一次。仔仔細細看過一遍檢查結果之後,先給季辭吃了一枚定心丸:
“沒什麼大事,放心。給婆婆兒開一些藥,一定要讓她定時定量地吃,堅持吃,不能停。”說完又咕叨了一句,“這個婆婆兒一看就是不喜歡吃藥的。你不盯着,她就能把藥扔掉。”
季辭當時覺得醫生嘀嘀咕咕還挺好笑的,于是說:“您這麼了解?”
醫生怨氣深重道:“我每年看幾百上千的婆婆兒老頭兒,現在年輕人都出門打工去了,農村過來的全部都是老年人,一個兩個都不聽話,吃兩天看有好轉就不吃了,過後更嚴重了又來怪我們醫生水平不行!”
季辭想了想家婆,不得不承認,季宗萍就是醫生口中說的這種人。
醫生很快就把處方開了出來,上面一串汀啊利啊鈉啊之類的字眼組成的藥物,她一一指給季辭說明:“這個是抗癫痫的,這個是降血壓的,這個是預防動脈硬化的……婆婆兒七十二歲了,腦血管情況不太好,還是存在癫痫複發的問題,也要注意腦梗風險。”她不厭其煩地囑咐着,“身邊最好有人照顧,萬一有什麼情況,趕緊送醫院,越快越好。”
季辭點點頭,“還有什麼要注意的嗎?”
“别的就沒什麼了。”醫生說,“不要再讓她情緒受刺激,開心點就是最好的。”
季辭拿着藥騎車回家,一路都在考慮是走是留的事情。那天天氣不好,又在下雨。泥土的氣息、野花雜草的氣息、小陳河河水的氣息,都随着雨點的墜落,從大地裡翻騰了上來。
沒來由的一種傷感湧上心頭。下雨仿佛是故鄉的挽留,無論是幾天前那場把母親墳墓沖毀的大雨,還是這場給她送來舊日況味的中雨,都在試圖拖住她離開江城的腳步。
她忽然意識到這一切都會消失,家婆去世,老屋坍塌,她的家會消失;雲峰山被開采,小陳河被填埋,她的故鄉會消失。
回到老屋,家婆正打着傘,舉着一根長竿,用頂上的鐵制彎鈎摘香椿芽。見季辭回來,家婆責備道:“又不穿雨衣,就那麼愛漂亮?”
季辭頂嘴:“你年輕時不愛啊?我看你現在也挺愛呢!”
季辭說得沒錯,家婆雖然穿的都是超市裡幾十塊錢就能買到的衣服,可是在顔色搭配上很有講究。她從來不買那些暗沉的、大花紋的所謂“适合老年女性”的衣服,她喜歡顔色素雅幹淨的,有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複古感的衣服。季辭摸清楚她的口味之後就在網上給她買衣服買鞋,家婆很喜歡。
家婆撿着掉在地上的香椿芽,嘟囔:“年輕時候不曉得愛惜身體,老了有你後悔的。”
季辭走過去,雙手捏住家婆的臉,家婆伸手拍她:“沒大沒小!”
家婆的臉雖然皺皺的,卻很軟,手又糙又硬,打在她手上卻很輕,隻是有被老繭刮擦的輕微痛感。家婆的個子很小,隻到季辭的鎖骨高,季穎也比季辭矮半個頭。季辭想她那兩個未曾謀面的家公和生父,雖然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基因應該都還不錯。
所以季辭沒有放手,她嘻嘻一笑,說:“家婆,我打算去買個車,以後就不淋雨了,你坐着也舒服。”
家婆懵了一下,把耳朵側過來,“什麼意思?”
季辭大聲說:“意思就是我不走了,我要在家陪你!”
*
“所以你打算留下來。”陳川說,“但你打算留多久?一年?兩年?”
“先看看家婆的情況吧。”季辭說,“反正導師對我的論文也不滿意,就算回去了也未必能畢業。”
陳川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但季辭沒有注意到。男銷售正在滔滔不絕地給她推銷店裡那款櫻花粉的mini。這裡是峽江市4S店的聚集區,從停車場過來第一個就是寶馬店。
“小姐姐長得這麼仙女,真的很配這款車呀!您看這圓圓的大眼睛,是不是很呆萌?我們還專門準備有貓耳配件贈送給小姐姐們。”說着銷售取了一對毛茸茸粉嫩嫩的貓耳過來放在車頂,“小姐姐看看,是不是特别可愛?這款是我們最近賣得最好的女神車,特别适合您這種大美女來開。”
“好好好!”季辭忍不住笑了出來,“特别美。但是能不能請你講講性能呢?”
銷售看了一眼陳川,季辭算是看出來了,這個銷售覺得講性能的話她聽不懂,得陳川幫忙解釋解釋。
陳川問季辭:“你覺得怎麼樣?好看拉風,蠻适合在咱們江城開。”
季辭低聲對陳川道:“我想買牧馬人。”
“去死吧你。”眼看季辭又開始犯賤,陳川就知道這家寶馬店和她氣場不合了,于是趕在季辭開始發表陰陽怪氣的刻薄言論之前,适時把她拖了出去。
“我想買大點兒的,坐着寬松舒适的車。”季辭說,“想讓家婆坐着舒服點兒。性能要好點,萬一家婆再發作一個腦梗什麼的。”
“季辭,”陳川打斷她,“那你更應該把家婆接到城裡來啊,你媽媽挑的江都風華多好的地方,樓下就有藥店,拐個彎就是二醫院,去人民醫院開車也就五分鐘,不比住老屋方便多了嗎?”
“家婆不會離開老屋的。”季辭怅然地說,“這次我看出來了,家婆長了一條根在雲峰山,離了老屋,她的精氣神就沒了。”
“那你呢?你就一直待在老屋陪着她?年紀輕輕的就一直這樣耗着?”
“别人都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喊自己去’,家婆正好在這個門檻兒上頭,我擔心。”
陳川悶悶走了兩步路,突然開口說:“季辭,如果有一天家婆和我掉水裡,你先救哪個?”
季辭噗地一聲笑了出來,“神經吧陳川!你哪根筋搭錯了問這種問題!”
“你就說你救哪個吧,假如說我也不會遊泳,水很大,你一次隻能救一個人。”
他居然還打補丁,季辭說:“肯定先救家婆啊,她年紀那麼大了,水裡撐不了多久。”
“我們掉的是長江,等你把家婆救上岸的時候我也淹死了。”
“我之前怎麼沒看出來你這麼會胡攪蠻纏?”
“你就說你怎麼辦吧。”
“還能怎麼辦?”季辭偏着頭看着陳川,“我跳下去跟你一起死呗。”
是陳川完全沒想到的回答。
她臉上帶着和平時一樣渾不在意的笑,可是眼睛明晃晃的,幹淨又坦蕩,陳川忽然覺得自己卑瑣至極,沒有勇氣直視她的眼睛,可他還是忍不住耍賴似地繼續确認:“那你不管家婆了?”
季辭煩道:“你這人怎麼這麼多問題?還沒完沒了了?”
“你舍得跟我一塊兒去死?”
季辭哄他:“你重要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