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希木在渾濁湧動的江水中抓住季辭的時候,她已經沉入水下。
緊緊裹在身上的風衣限制了她的行動,也消耗了她的大部分體力。
葉成林曾經教過葉希木一些野水中救人的基本常識,比如說從背後或者側面去接觸溺水者,最大限度避免自己被溺水者抓撓拖拽。
但葉希木從她背後接觸到季辭時,她并沒有一丁點的反抗,甚至也沒有本能地反抓住她。不知道她是受過專門的訓練,還是已經不剩任何力氣,又或是失去了求生欲。
他把季辭帶出水面,她劇烈咳嗽,大口呼吸,眼睛裡不知道是水還是淚。她很狼狽,很倉皇,但沒有像普通溺水者那樣把救援者當成救命稻草一樣死死攀附。他拉過來救生圈讓季辭扶住,季辭的手臂挂在救生圈邊上,大口喘息。
此前的小雨已經變成傾盆大雨,來自黑暗虛空中的雨水像小石子一樣重重砸在臉上,葉希木推着救生圈把季辭往岸邊帶,隻覺得江流愈發湍急紊亂,用十成力,能使上勁的隻有兩三成。江水散發着濃烈的腥氣,夾帶着枯枝敗葉,不停把他們沖向遠處。
離江灘越遠,越是漆黑一片、難辨方向。幸運的是民警的救生艇已經開了過來,強光手電的光柱在江面掃射,很快地打在他們臉上。
兩個人被拖上小艇,一名女警拿了一件雨衣給季辭圍上,她開始迅速地檢查季辭的情況。她問季辭有哪兒不舒服,季辭搖頭說沒有。她身體完整,神智清醒,隻是看起來極度疲憊,渾身發抖。
季辭的錢包還在衣袋裡沒有丢,女警查看了她的身份證,問她是怎麼從橋上掉下來的。季辭說被人推的。女警問是誰,她打戰的齒間擠出兩個字:徐瑤。
葉希木聽到“徐瑤”這兩個字,心中震顫。季辭怎麼又遇到了徐瑤?她救的那個男的是誰?徐瑤居然恨季辭恨到了要讓她死的地步?
但女警詢問季辭和徐瑤産生糾紛的過程時,她卻語焉不詳,詞句含混。警察認為她神智受到太大沖擊,決定等她完全恢複之後再做調查,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保證她的安全和健康。葉希木則向另一個男民警叙述了他從夜跑發現狀況,到對季辭進行營救的經過。
“所以你們認識?”兩名民警聽到葉希木準确說出季辭的名字,不由得驚訝。
葉希木開始想他可能處于緊張狀态,說話不經周全的考慮了,以至于他現在不得不對自己和季辭之間的關系下一個定義。腦子裡一陣混亂,他從記憶裡拉出一條最為冠冕堂皇的——
“她是我小……”他停頓了一下才說出口,“她是我小姨。”又補一句,“遠房親戚。”
兩名民警哦了一聲,這在一個村子裡全都是同宗同族親戚的江城來說,倒是不罕見。
救生艇靠岸,距離葉希木下水的地方不遠。他飛快跑去撿回了自己的外套、鑰匙和手機。民警誇他救人很專業,又提起三周前季穎溺水的案子,說是領導打算成立一個江邊救援隊,到時候歡迎葉希木加入做志願者。
葉希木看了一眼季辭,發現她緊抓着雨衣,蒼白的臉上沒什麼表情。
聽到警察要送她去醫院,季辭不願意上車,停在了車門邊。“沒有必要。”她含混不清地說,“我沒受傷。”
從長江大橋上掉下來,還能毫發無損,這種概率實在太小了。但外表看起來沒傷,并不代表沒有延遲發作的内傷。警察們十分擔憂,勸她去做個檢查。但季辭不合作的意志非常堅定。
葉希木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季婆婆。季辭當時還說不願意去醫院的季婆婆倔強如牛,她現在也不遑多讓。
警察們沒有辦法,看着季辭渾身濕透、筋疲力竭的模樣,最後還是決定先送季辭回家,并叮囑她一旦感覺不舒服,就立即去醫院。又對葉希木說“通知一下她的家人,讓家人今天晚上多注意點她的情況。”
季辭疲憊地點了下頭,說“謝謝”。
女警官讓季辭坐後排,葉希木坐副駕駛,她坐後排方便照看季辭。季辭聞言,卻突然拉住了站在她身邊的葉希木的手。
她的手異常冰冷,葉希木卻覺得被燙了下,又或者說,被什麼尖銳的東西刺痛了。
她的手沒什麼力氣,與其說是拉着,不如說是很輕地搭在了他手上。他本可以很輕松地擺脫,但他動彈不得。
女警官也注意到了季辭的手,她覺得季辭可能更希望熟悉的人陪伴,于是讓葉希木坐在季辭的旁邊。
葉希木扶着季辭,兩個人濕漉漉地上了車。警察問季辭家住哪兒,她昏昏沉沉地回答了一句“不要去老屋”之後,就不回應了。
警察隻好問葉希木。葉希木知道季辭不想回老屋,是不想驚動季婆婆,免得她擔心。那她隻能回江都風華,隻是他也不知道江都風華具體的門牌号。
葉希木擔心季辭是真的昏了過去,試圖搖醒她。然而搖了幾下,季辭卻閉着眼睛推開他,微弱道:“累……”又說“别吵了”。
嘗試幾次無果,警察還踩着刹車在等待,葉希木看着季辭,報出了自己的小區名字。
隻兩分鐘警車就開到了。季辭還能自己下車,民警放下心來。他們特意再次叮囑葉希木:“回去讓她洗個熱水澡,讓她家人注意觀察情況,有問題立即給我們打電話,我們送她去醫院。”他們留了所裡的電話給葉希木,并讓他提醒季辭清醒之後去派出所做筆錄,說明今晚的情況。
季辭就像是在警察面前強撐一樣,警車一走,她整個人立即往地上委頓下去。葉希木眼疾手快地撈住她,把她抱起來,叫她的名字:“季辭!季辭!”
季辭喃喃道:“别叫了……我還沒死。”
可她的樣子就像死了,頭無力地後仰,葉希木用一點力氣,她整個人就傾倒在他身上。
葉希木沒有半點辦法,隻能用雨衣把她裹好,像擺弄一個木偶人一樣,把她背了起來。
已經過了零點,小區裡裡外外都沒有一個人。保安老爺子在打瞌睡,兩條退休的警犬代替他兢兢業業地守在小區門口。兩條狗都和葉希木很熟,目送他背着季辭進去,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季辭渾身綿軟地伏在他背上,身上的氣味早已被江水洗刷殆盡。但葉希木确信她喝過酒,因為她的頭顱垂在他耳側,呼吸急促,肌膚和氣息在冰冷的雨水中依然有着不同尋常的熱度。
不是發燒的那種熱,而是烈酒驅使身體散發出的熱量。
葉希木不知道她到底是醉倒還是困倦,或許更有可能是身體和心理同時受到極大的沖擊之後的虛脫。但幸好她還沒有完全失去意識,把她背上樓時,她還問了一句“這是哪兒?”
他說“我家”,她沒說什麼,好像又昏睡了過去。
葉希木把她背進洗手間放下,用力搖晃着她把她喚醒。季辭直勾勾地看着他,像是不認識他似的。她的臉頰似泛着豔光,即使落魄不堪也依然動人心神,她的混沌仿佛不谙世事,一縷輕薄的豔魂一樣寄居在牆邊。
葉希木不敢多看,低着頭調試花灑的水溫。
季辭突然咳嗽了一聲。
葉希木心驚肉跳,看向季辭。她好像要說話,葉希木意識到自己非常不希望她說出一句“陳川”來。剛才一路背着季辭,他已經大緻猜到,季辭跑去喝酒,又遇到徐瑤,多半與陳川有關。但她一個人,出了事又沒有陳川在身邊,多半還是因為那天的事,和陳川鬧掰了。
但是還好,季辭還是叫出了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