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原本的溫存被打破,商賈同方才的人奚落。
“從莫高到沙州得有兩日腳程,這位郎君還來這地方尋他嗎?”
“豈止哪!”
那伍精銳見誰讓身不及,便抽刀恐吓,堂内很快清淨下來,過道兩旁的桌案已經無人,精銳站列在兩旁。
齊得宜持着紫檀鑲金拐杖,迎上姗姗過來的荀庸。
“奴婢見過長史大人,”她掩下裙擺下步态不均的失态,朝荀庸欠身,“現下起了沙霾,奴婢不知長史将至,多有唐突,萬望見諒。”
荀庸的兩鬓斑白,三角眼,身形清瘦且微微佝偻,他擡面看看外邊兒蒼黃的天,憚了憚身上寬大的紫袍,灰塵一下子被撲開:“倒杯茶來。”
齊得宜吩咐一旁的仆役,随他的步子過去朱台前的楠木桌旁:“沙霾一時半會兒不會歇下,長史今夜可要歇在此處?”
荀庸靠坐在高椅上,呷了口茶,連眼皮都未擡:“都督的吩咐耽誤不得,這堂裡冷清得很,讓謝臨恩繼續舞着罷。”
謝臨恩跪身在台上,懷裡護着聽見鐵釘撞地聲便膽怯的雀歌。
他聞聲擡面,輕輕捏了捏雀歌的手,雀歌還是一手環着他的脖頸,他才從地上起身,牽着雀歌過去屏風後。
他不知低聲說了些什麼,雀歌才點點頭乖坐在那兒,旁邊兒抱着琵琶的素衣樂人将她往懷裡摟了摟。
“你可知本官要看何舞?”荀庸吃了片茶葉,便淬了出來,将茶盞随手放在桌上。
謝臨恩低面:“奴婢近來新學了舞,如若郎君不嫌,便獻給郎君罷。”
荀庸撫了撫胡須,眼尾的皺紋都擠在了一起。
絲竹聲随之又起,幼瑛立身在闌幹前,将一切都盡收眼底。
她在文獻中見過荀庸一二,他家境貧困,自小在破廟苦讀,十多歲進士出身,入弘文館為校書郎。
後來因為精通六經大義,又性格剛正,得到聖人激賞,升遷中書舍人。
如今他任沙州長史,從樞要調來了地方,雖不明其理,但或許也是出于某種考量。
隻是…幼瑛打量着他這架勢,他現在是真的身居高位,一點也不見苦讀時候的清貧。
在其位,便謀其政,人都是有兩面性的,何況在這難料的仕途中,每升遷一次職務,都是對血性的考驗。
就是…幼瑛有些惘惘的,謝臨恩跳得是極為不堪的悖舞,他竟然有些快意?
這悖舞就是悖德的俗舞,專門用來取悅固寵,步态間極盡狂放奢靡。
幼瑛可見謝臨恩身上的汗光,也可見他那身紅服更加的濕潤鮮紅,緊接着“啪!”的一聲。
“夠了!”荀庸拍桌厲喝,“你曾在弘文館教書,又曾任歌舞署丞,已算見過世間雅正,為何還如此俗不可耐?”
風聲漸消,絲竹聲漸熄,隻留下漫天的黃沙在刮,從飛檐刮進塗漆的門檻裡,刮得火燭被蒙上沙影、明暗交雜。
齊得宜眼神示意薩珊洛,薩珊洛走到謝臨恩的面前,擡腕狠狠落在他的臉上,巴掌聲回蕩在嘁嘁促促的大堂中。
幼瑛并沒有着急過去,她還想再探究竟。
明明仕途順遂的謝臨恩,為何到了這般田地。
“奴婢庸碌無能,隻懂得這些。”謝臨恩跪身回覆,頰上餘留指印。
荀庸冷笑一聲:“若不是都督有令,本官也不稀得來此,看你舞樂真是髒本官眼睛,”他雙手負于身後,瞥向一旁,“沙霾停了嗎?”
靠門侯着的铠甲兵衛看着外面的天:“回長史大人,不如先前急驟了,快要消下。”
荀庸看了一眼琉璃屏風,對齊得宜說:“都督念及謝臨恩與胞妹情深,吩咐本官将其一并請回。”
齊得宜還未回話,謝臨恩便伏低身子:“請郎君恕罪。胞妹昨日重傷,還需休養,不宜舟車勞頓。”
“奴婢請郎君恕罪。”他再三道。
“這是都督的命令,”荀庸吝啬于給他一個眼光,一面雙手作揖,一面說,“本官千裡迢迢過來,不是為了違令回去。你身為罪臣,還真是其心可誅。”
“既是都督的命令…”
齊得宜的話還未說完,謝臨恩低身啟唇:“郎君不喜愛奴婢方才的悖舞嗎?”
他擡起面,額上的細汗已經消下,話語裡捎上些淡淡的笑:“奴婢先前和郎君在屋時,郎君可是喜歡得緊,奴婢才私作主張,看來郎君的心還真擅變。”
荀庸擡步上前,瘦長的影子瞬間黑黢黢的壓在他的身上:“你說什麼?”
謝臨恩擡面望着他,笑意更深,且字句清晰:“奴婢是說,郎君心變,那都督還喜歡何?”
“他遠在長安,今日讓都督過來,是想起奴婢了嗎?奴婢卻安撫不了他,真是罪該萬死,沙州郵驿暢通,不如就寫封…”
沙霾已散,又剩荒莽。
荀庸在堂内看客唏噓的大悟中,擡起雙手去緊攥謝臨恩的脖頸,扼住他接下來的所有話。
謝臨恩開始呼吸困難,臉上顯露出痛苦的神色,幼瑛快步過去時,他竟然又在那兒自我調順一般,硬生生的令自己平靜,直視着荀庸的惱羞成怒。
“長史大人,你來這裡也不遣人知會我一聲,你這麼動怒做什麼?”幼瑛也耐住性子,不急不慢地說,“你先把手放了,輪不到你來教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