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将外衣穿上,”她站在軒窗外,還在微微喘息,卻忙不疊地伸手遞給他披袍和布履,又遞給他草藥與整齊疊褶好的衣裳,“我方才看你背上還在淌血,你定要記着敷藥,若是不行,也得照料好自己。”
“佛陀同我說的話都是真的,我也會在園裡照看好雀歌,不會再讓她受傷。”
謝臨恩掀着帷子,接過衣物,月光忽明忽暗的灑進來,灑在他瘦長的腳上時是一片蒼白,清晰可見其上已經沾着的塵和土。
“奴婢謝過郡主,”謝臨恩擡面看着軒窗外的她說,“奴婢會盡早回來伺候郡主左右。”
睢園位于莫高的東南,鄰着取國城門。
此時縣裡不論何處都已經宵禁,而跟随荀庸過來的鐵騎軍隊隻要露出那方令牌,就仿佛比長安聖诏還管用,門兵低腰放行。
雀歌在謝臨恩走後,又在廂房裡默默哭,幼瑛坐在屏風外的軟塌上守着她。
這間房裡的血腥味淡去後,是留着幾分墨香味的。
幼瑛聽着雀歌獨自抽泣,也默默的擡手,對着屏風做手勢。
那手勢一會兒是張牙舞爪,一會兒又長倆耳朵,在屏風的絹紗上朦朦胧胧,好似兩隻小獸在争鬥。
雀歌是癡兒,她的憂傷與謝臨恩有關,隻念着謝臨恩不在身邊,其餘不會深想。
“雀歌,你阿兄過幾日便回來,雀歌趁這幾日養好傷,到時候我們一起去放紙鸢,好嗎?”
“好。”雀歌輕聲回。
幼瑛還是對着燭光做哄人的手勢,思緒卻慢慢飄飛,想到了荀庸。
曆史中的每一個靈魂都具有研究價值,尤其是載入史冊之中的。
幼瑛記得他在文獻中前後無門便開門為路的寒苦與決心,也記得史官所評的“剛正忠義,官德典範”。
官德典範卻也會私自打破宵禁,倒也是深刻與局限的碰撞。
第二日
沙霾無影無蹤,日頭照常升起,駱駝與馬匹于這最西邊的絲綢咽喉來往。
“你這年紀輕輕的小娘,來這兒吃力不讨好,趕緊走罷。”莫高縣裡西南處一家瓷坊,裡邊兒的店主身着灰褐色的布衣,揮手趕着幼瑛。
幼瑛不願再以李廬月的身份靠着謝臨恩,所以一大早就找尋作坊面陳,但都被這樣驅趕。
她趕忙道:“我是從江南東道過來的,家中上老下小有十多口人,阿娘和阿爺養不活,我們就自小讨生活。我在德清窯場做過活,一開始是做胚,後來他們看我細緻,就讓我施釉和劃紋,我們德清那邊有許多小娘做這細活。”
“我看沙州多是白瓷、青瓷和三彩器,你們這是燒青瓷的。我在德清窯場也是,德清的青瓷從工藝、釉料、風格都與這不同。沙州有這麼多瓷坊,南北融合也能創新些,對吧,大哥?”幼瑛抵門的力道很輕,店家也并未去關上門,隻是站那兒聽她說。
他生了一張圓臉、圓眼睛,但是身形瘦削,顯得顴骨突出,唇色也很深。
他看幼瑛半刻,眼神猶疑又捎着警惕:“你在浙江道好好的,為何來這苦地?”
幼瑛隻想着先找份營生來度過接下來在這邊的日子,所以她回:“我是随郎君過來的。郎君早死,我回不去娘家。家裡的田地被公婆分給兄長一家,我耕不了田,隻能出來找份營生養活小孩。”
“如今田少,且天旱,縣裡隻靠着解玉山的水渠灌溉,多得是苦命人,”店家半敞着門,“我這邊的工錢低,再多我也拿不出來,你真燒過瓷嗎?”
幼瑛聞言,一時半會沒有回話,她的視線越過店家,去看向他身後的晾曬院子。
悶熱的天氣裡,那層黃土地上鋪着密密麻麻的褐色瓷胚,遠遠看着粗糙無光,綿延的熱氣灼燒在背着日頭的工匠身上。
“我在餘不溪…”幼瑛的話還未說完,便見院子的棚屋裡,走出來一位粗衣大娘,她行走間都揮動着熱風,遂用手中的簿子給自己呼呼扇着,語氣不耐的朝門口吼。
“你要這麼多工匠有何用,能養活得起自己嗎?還是要讓那些官爺把你也趕出去!”
“這個家你還想不想要了?我要不也和我兒一起死去算了!”
“砰——”
店家闩上了門。
磚石砌築的瓷坊院牆卻因這聲動靜抖落下了一層舊灰。
身後,剛巧有幾個孩童從胡同裡拐過來。
“昨日賣藝的那位娘子怎麼流落到那樣一個凄況下場?”
“柳沅是何人?我聽阿爺說,她們都是伶人,曾經還想貪圖我阿爺口袋裡的錢兩,聽上去都不是好瓷。”
“錯了!柳沅是之前唱曲罵了軍使郎君的,她早就被官府打死了!”
“——光顧着看熱鬧,誰把我的骨珠鍊子給撞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