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搖,和來!夫婿殘暴人皆歎——”
“春日年年花如舊,夫婿何時歸溫柔?青春漸逝容顔老,空守閨房待君愁。”
台上還在唱着舞着,康姜還在哭着求着,絲絹屏風扇上的花鳥被風吹得微微鼓動。
“管事,平時都是奴婢攔着傅兒迎客,她的身子一向不好,實在罪不至此,要打要罰全應是奴婢來受。”康姜說道,擡面望着齊得宜,攥着她裙擺的力度稍緊。
樂人且步且歌行進着,左右蹒跚得眉頭都緊在了一起。齊得宜坐在楠木椅子上,擡手給康姜擦擦淚。
“郎君,你可有聽見她的話?”她問道。
山靜面上無瀾,未看齊得宜一眼,那雙黑白分明的丹鳳眼隻盯着台上看。
齊得宜似乎也笑了笑,拍拍康姜的頭:“為何要哭得這麼邋遢,去讓薩珊洛來見我。”
康姜的身子微微躬着,聞聲便含淚點點頭,又重重磕了三兩下,趔趄起身。
山靜身旁的玄衣男子眼疾手快,抽劍攔身:“郎君還未發話,誰敢過去。”
長劍抵在康姜的身前,逼迫得康姜停下步子,康姜握緊拳又瞬間松開,睨下眼去看椅上端坐着的山靜,等到壓住了大哭大喊,才一字一句啟聲:
“奴婢從生下來便是賤籍,得郎君仁慈才從人市栖身樂坊。奴婢去伺候顯貴要人,去給他們充作飲宴間的肉台盤,若沒有傅兒,奴婢早就不願活了。”
“傅兒教奴婢識了許多字,書中有禮有節有忠有義,奴婢不過是以書中之禮報還,郎君是在罰她,還是意在懲罰奴婢?”
待台上舞完了一整首曲子,山靜也吝啬于給她一個眼光,反而是轉眸看向齊得宜。
他的手掌寬大厚實,指關節突出,掌心中溝壑較深,掌背随他手勢變化而筋骨起伏。
玄衣男子看着發聲:“郎君在問,管事娘子是否要替她求情。”
齊得宜哼哼笑了兩聲,握着紫檀拐杖起身,走兩步過去康姜的身旁,敲了兩下岐林手中的灰黑鐵劍,發出“珰珰”聲。
“傅兒的江南小調唱得尤為好,奴婢如今想放個人也不成嗎?”她挑挑眉,卻看着山靜發問。
“郎君在睢園之初,便已下令,未達頻次者請出睢園。那位樂人是郎君在蜀地一戶人家買下,郎君也費心費力的教了她許多,她卻如此不頂用,前段時日弄傷了賀員外,又三天兩頭抱恙,虧損的錢應是由誰來付?”未等山靜發話,岐林便直接道。
“賀員外手段多,求生是人之本性,傅兒怕他怯他,亦在讨好他,你們之中有誰可以在禽獸面前忍着不自保,你們之中有誰甘願被人打死砍死虐待緻死?你可以嗎?”康姜直視着岐林道,不知是心中着急還是何,說到最後,便愈發毒辣、愈發憤激,“若傅兒真是虧本的買賣,那便由奴婢來代她付,奴婢願意做盡一切。”
踏搖娘曲又從新起跳,沒有了先前的猙獰掙紮,倒像是迎着大風的樹,大風刮動裙擺、刮動身姿,久久不歇,以至于唱得越來越酣。
岐林聽聞康姜的話,環視一圈,鷹眸掃視在每一位樂人的身上,樂人都更低下眉頭,好似要把自己縮成一團。
“你們身在此地,便要認清身份。既是樂籍,獻藝承歡便是你們的本分。何為禽獸,何為砍殺?”
“客人器重你們,與你們而言便是恩情,自然也可自保,也可求生,你們為何不脫了樂籍再來同我談這些?”岐林說道。
齊得宜的面上情緒不顯,山靜擡眼看她。
“踏搖,和來!踏搖娘苦,和來——”
“苦楚難言淚滿裳。”
樂人每唱着一句和來,便有捧哽之人在應和地哂笑,這些笑也随之嗤嗤出現在齊得宜的面容上。
“郎君,你從洛陽過來的腳程遠,何必每次都大動幹戈,”她拂去岐林橫在身前的劍,瞥瞥眼對康姜道,“随我來。”
岐林适才看向山靜,山靜眉目低沉,隻點點頭,岐林便伸手去攀住康姜的肩,用力讓她回過身來,旋即響起兩道極為刺耳的巴掌聲。
歌舞稍頓,岐林繼而道:“樂坊之中舞姊妹情誼,便該罰。”
“這是今日給你們二人的教訓,若有下回,将罰得更重,莫要不識好歹。”
康姜的面上霎時出現兩道紅痕,歌舞又無波無瀾地響起,她抿抿唇,嘗到了淚水的鹹味,卻彎下腰身去臨近膝蓋:“奴婢謝過郎君寬宏大量,謝過郎君不殺之恩。”
齊得宜的眼中浮現輕佻又一瞬間在擡步時淡下,持杖往後院去。
幼瑛回來時,便是聽見這兩道巴掌聲,台上的舞曲又輪到毆打戲弄,正唱得激烈非常,坐在金絲楠木椅上的人在齊得宜離去後終于揮揮手,曲聲歇停。
轉瞬間安靜,畫着濃妝的樂人塌腰下台。
“這位是樂坊新買的樂人,阿泥,”岐林冷淡啟聲,看向低身在山靜旁的男子,“輪到你了。”
他擡起目來,似乎是等待了良久,對着岐林又點頭又彎腰的笑了兩聲,步子極輕快的上台。
台下樂人見狀,也都松了一口氣,至少她們是保住了存身之地。
幼瑛尚不明情況,看着阿泥于台上又笑着拱手作揖。
他面容清俊,笑起來時眼睛都眯在了一起,火旗打在他的身上,那身衣物被洗得發白,上衣寬大,下褲稍短,露出來的腳踝上滿是傷。
他無曲而作,跳得卻是周正貴氣的《幽蘭操》。
孔子周遊列國求仁不得,在風雪之中見大同世界,而于九州之間見衆生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