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房子裡,幾乎什麼物什也沒有,但仍舊顯得促狹非常。
幼瑛看不見裡邊兒蜷坐着多少人,女女男男、男男女女,因為木門被用力地推開,黃土沙子就窸窸窣的從房頂落下來一層。
惡臭味就是來自于那群人。
門闆咣當一聲撞在牆上,她們如驚弓之鳥,除了在那兒粟粟自危,将身子往裡縮得更緊之後就再也做不出多餘的動作。
她們大多二十歲不到,卻無一例外,眼睛都被剜了,有的是黑魆魆睜着,怔怔在那兒,不知是死是活;有的是緊緊黏貼在一起,從她們眼角眼尾流落出來的不是血迹。
她們眼四周是灰黑色的,生長出大塊大塊的死肉,或深或淺,淌出大量的黃綠色膿液。
莫高的天氣幹燥、日光毒,經過這樣的曬來曬去,就像是巷子中挂着的衣物,一日一日的被炙烤,已經發幹發白發出臭味了。
蠅蟲亂飛,在這座湫隘中,也在她們的身體上。
阿難壓着青年的身子死貼在牆壁上,她們的傷痕給他多添了一份仁慈,從青年的手中奪回錢袋子後便一把将他甩開,不再多言的踏步出去。
“真倒楣,追到了這裡來。”
阿難皺了皺鼻子,身子撞到了幼瑛,幼瑛被撞得仿佛腳下軟綿綿的,扶上旁邊有木刺有裂紋的門框。
瞽姬。
幼瑛的腦子中冒出這個詞。
因為雙眼看不見,感官便被放大,别有一番趣味。
她們的眼珠子被連根剜走,但還是留下來殘肉,隻能愈發不被制止的潰爛膿腫,無可奈何的敗壞相貌。
“求你不要将我送去官府…”
青年是這裡唯一睜着眼睛的人,他被甩在陰暗潮濕的地上,淚流滿面。
“我隻是想讓她們最後的日子好受一些,我阿姐也是樂人,”青年說,“我怕在這裡見到她,求你不要将我送去官府,我偷你的錢,願意用我日後的命來相抵。”
茅草幹癟癟的,被稀稀疏疏鋪在地上,在牆角躺着幾人,她們的臉色是灰白的,雙手雙腳上都敷着草藥。
草藥幹巴得發綠,她們幹巴得發白,别有一番凄況。
幼瑛的十三兩銀子被意料之外的用到她們身上,反而覺得慶幸,慶幸之後就覺得很空,因為自己似乎除了十三兩銀子,也救不了她們。
她們有很多人。
毀了一個瞽姬,還能再造千千萬萬個。
且這在衛朝的賤籍中,也是特殊的需求,特殊的有些暢行。
暢行于天子腳下,也暢行于邊疆僻壤。
臭味熏天,所幸她們不喊救。
幼瑛收斂視線,從袖袋裡掏出所有的錢兩,低身放在門框邊上,聲音也不由變得澀滞起來。
“蠅蟲很多,還是去買一些艾草給她們吧。”
節衙六街往這邊過來,驿站的掌櫃也随在他們身旁,顯然是在四處張望竊賊。
越往這條巷子走,他們便越緊緊捂上口鼻,節衙的面上露出嫌惡,佩刀咣當當地響,恨不能走得再快一些。
幼瑛還未走出門,便撞見她們的身影。
掌櫃似乎朝這邊看過來。
“嗳——那個乞索兒搶了你的錢袋,你看見他往哪兒去了嗎?”她出聲向阿難喊道。
幼瑛陡然向後退一步,關上木門後便用手抵着。
她不單單是因為這個青年,他本就偷了錢,還傷了人。
隔着幾條巷子的樂坊中似乎在唱戲,遠遠聽着,戲腔和哭聲很像,都在咿咿呀呀、嗚嗚咽咽。
“沒看見!”
阿難不客氣地回。
佩刀嘡嘡嘡的,似乎沒有走到門前便折身返回。
屋裡頓時很寂然,門上的木刺不知何時刺進幼瑛的手心裡。
青年低聲道:“多謝。”
幼瑛因為這一步徘徊,心裡有些慚愧。
即使今日回去,也會心心念念、揮之不去。
天上的顔色變成深紫色,月亮的影子更深。
屋子裡唯一的桌幾上就放着許多袋藥,旁邊的爐子、水壺似乎還像是偷來的,缺邊缺角缺蓋。
幼瑛看向地上的青年:“這些藥是你買的嗎?”
魏淨慈點點頭,淚水被擦幹後,灰痕亂七八糟的,一點兒也沒有了方才呼之欲出的狠勁。
幼瑛擡步過去翻看藥袋,十三兩遠遠不止買這些,他買得少,且多是消炎止血的,沒有清創便直接敷草藥,情形不見好轉反而更糟。
“她們呢?”幼瑛看看一直躺在牆邊的幾人。
“她們已經死了,還沒有人來埋。”
幼瑛動作不停,随後應了一聲:“在我回來之前,不論你去何處,都要打來幾盆水燒好。”
莫高縣中有許多寺廟,除了佛廟以外,還有景教、襖教、摩尼教,廟外在此時還熬煮施粥。
幼瑛經過高大的魁星閣,過去藥肆,藥肆裡點着燈,剛巧沒有病人,便顯得很空大,藥童在舂搗,抱廈在書案後用木質偶人行針刺穴。
“抱廈,我要買一副刀具。”
“月牙刀、柳葉刀、刮匙,還有鉗子、鑷子、繃帶、針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