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姜為何要走?傅兒的身子剛巧養好,她舍得下傅兒嗎?”
“走不走不要緊,那賀員外到底是脾性不好的,平時喜怒無常慣了,一言不合便會動粗,康姜何至于同他走?我看她便是在與郎君置氣,氣他懲戒傅兒。”
“岐林正在同賀員外清點買身錢,莫不是郎君真的打算讓康姜走嗎?”
“唯有傅兒勸得動她了,她應當拎得清的。”
樂人抱着金石絲竹嘁嘁促促走在廊下,往中堂去,碰上幼瑛後,便低身行了一個禮,步子走得又輕又快,衣袂飄飄的,很快便沒有了身影。
東邊廂房中傳出聲響。
“阿姐,屬你最清楚賀員外的為人,你便是為了讓我不用去伺候他,狠心劃傷了我的臉。你為何要同他走?”傅兒淌眼抹淚的,哭腔中又悲戚、又不解、暗含着幾分對自己的怨憤,糅雜在一起似問非問。
康姜身穿水紅色羅裙,旋即斜睨了她一眼,長身站在那兒無動于衷:“我不同他走,難道要與你在睢園過一輩子嗎?”
“我也有在積蓄,願意同你回去蜀鄉。阿姐,我們本就同住在青城山腳,偏偏是在睢園相逢,适才佛陀讓我們一見如故。我記着青城山有一爿冷淘面肆,人人都愛在晌午黃昏吃上一碗解悶,你也定是嘗過,我一時也想不起來它究竟是何味道。阿姐,你莫要走。”傅兒的聲音沙沙的,悲戚與不解稍淡下去。
“我生來就是奴婢,從未嘗吃過冷淘,”康姜在她話落,便立馬接道,“我與你不同,你還當過幾年主子,使喚過幾聲奴婢。你說你在積攢銀錢嗎?”
她轉眸冷笑了一聲:“你吃用都在我,你平時在睢園都做了些什麼?留着給你安穩度日吧,我無福消受。”
傅兒走到她的面前,不由得鼻腔酸澀,兩行淚交流在一起:“那你告訴我,你明明在睢園好端端的,為何要跟賀員外走?他如今是心儀你,那往後呢?他會一直心儀你嗎,他會年年又一年的真心待你嗎?”她連聲問道。
康姜雙手環胸,擡眼看她,眼裡情緒冷冷的:“你們這些當過主子的,是不是以為隻要給奴婢一條性命、讓她好端端活着,便是過得好了?”
“傅兒,你流落了這麼久,還以主子的身份自居嗎?當為秋霜,無為檻羊,我不想再以奴婢的身份回去蜀鄉。賀員外願意買,我願意賣,剩下的真心與否,與你兩不相幹。”
傅兒柳眉細眼,幾乎是頭一回素面朝天,似乎是早就知曉康姜去意已決,便連連哭了好幾日,眼睛腫得像是杏仁,看見她冷言冷語還是不免蹙額,神情中滿是心疼。
“阿姐,我從未以主子身份自居,世間于我唯你是至親。若不是你,我談何主子?我不過是地上的一抔泥濘,隻有你将我珍視,告訴我即便是一灘爛泥,也藏外柔内剛之質。你若是跟随賀員外走了,我今後還能去何處見你?”
“我的傷早便好了,莫要再因為我勉強自己。隻要是與你在一起,我便無所畏、無所求。”
“收起你這副模樣,我們早就不該為彼此活着,”康姜的面色鎮定,與她坦言後一刻不歇地望向齊得宜,“管事,郎君讓我與你說,我已經決意好了。”說這話時,她稍稍垂了垂眼。
齊得宜靠着憑幾,散坐在長案後的紅褐色坐褥上,盞中的茶已經涼了,但在莫高的天氣裡尚好,她撇撇茶沫未喝,一雙狹長的眼睛看向康姜:“依照常理,睢園不涉買賣之事。賀員外為了你的身契,特意懇請了長史郎君說情,令官府批了許可文牒。你若是深思熟慮、心意已決,我自是不會橫加阻攔。康姜,你應當明白,離了睢園便再難回來。”
東邊廂房與中堂離得相近,安靜下來便能聽見靡靡舞樂。
今日彈唱的卻也是一曲灞橋柳送别曲:
“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
上有無花之古樹,下有傷心之春草。
我向秦人問路歧,雲是王粲南登之古道——"(1)
康姜看着齊得宜,一字一句道:“往後前程我一人擔負,不會牽連睢園,也望管事莫要挂念我。”
齊得宜點點頭,還是坐在褥上,未起身:“那你便随賀員外去吧。”
康姜聞聲,眉頭微動,似乎要向身旁看,卻很快止住了動作,擡步往門口走。
因是入了夏,莫高便黑得更晚,太陽還是懸在解玉山上,院子裡的楊柳枝被照成金色的,給蒼藍的天裡多了一絲異樣,顯得天色很黯淡。
門外長廊仍舊是長長的、很空寂,未被點亮的金縷燈暗暗的,顯出燈紙的蒼黃舊白。
傅兒随在她的身後,她在朱漆門檻前停下步子,聽着她的啜泣流露出明晃晃的厭煩。
“你膽小如鼠、貪生怕死,我臨走前奉勸你一句,要麼藏好自己蜷起來過活;要麼堂堂正正地做人做事,莫要再畏畏縮縮,隻會由得旁人更欺賴你,偶爾無賴耍滑一些也是好的。”
“還有管事…”她的語氣稍緩,微微停頓,“我願你少飲酒,多安康,心想事成。”
康姜的水紅色長裙踏出門檻,傅兒的眼淚滾落在面頰上,被齊得宜輕輕喝住:“此事已定,莫要再跟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