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業七年,二月初二。
烏雲壓頂,風嘯雷滾,寒意凜凜。
江船上,素衣紅染,劍鋒喋血,身下皆為亡命之人。
不遠處的船夫大驚失色,急調船頭倉皇離去。
*
三月初二,金烏已栖,天際一抹殘紅,美如胭脂。
“師傅,我回來了。”謝晴岚喊了一嗓子,背着一筐重物去了廚室。
手裡忙活着倒米挂肉,心卻走了神。每逢初二她都要去孑江采買,可今日卻聽了些流言,說什麼師傅是前朝公主,擁有前皇留下的寶藏,還有離譜的說師傅上月初二殺了人,衆說紛纭。
不過這麼些年師傅的錢從哪來的她全然不知,莫非真有寶藏?
她趕忙收拾一番,欲将此事告知師傅,拎着餘下的兩壇酒正準備出門,卻見師傅已在門前,冷冰冰地看着她,“酒給我,去石屋。”
謝晴岚哆哆嗦嗦地将酒遞了出去,如果沒記錯的話今日應該是第四十九次“浴刑”!
穿過廚室對面的兩間小木屋,便到了後山的石屋。屋裡案台上擺放着瓶瓶罐罐,案後有個低矮榻台,陳霜正坐在榻上等候多時。
右邊的浴桶已備好浴液,熱氣缭繞,彌漫出一股酸澀藥味。
謝晴岚一言不發,褪去男子外衫與鞋乖乖泡入桶中。身子蜷成一團,心緊提了起來。她常年泡藥浴本也沒什麼,隻是不知師傅怎麼了,許多年沒罰她,近日卻毫無理由地要她泡一些讓人痛不欲生的藥水。
幾瓶藥液在陳霜的手中全然傾倒,藥瓶随之擲出了窗外。
登時膚下如火如炙,滾燙的氣流似要爆開。謝晴岚汗水淋漓,水下緊攥的手因疼痛掐進了肉裡,隻是她隐忍慣了,再疼也未喊一聲。
燈光下,褪去的衣衫泛起亮澤,引起了陳霜的注意,沾了一些在白皙的指尖碾開,眉頭蹙了起來。
“你被人跟蹤沒發覺嗎?”
“跟……跟蹤?”謝晴岚牙間發顫,想起她在孑江鎮外等回來的順風車,一個車夫主動來載,莫非真的被跟蹤了?可他跟着個鄉野假小子是為何?
“罷了,不用多說。你已擺脫七絕丹的束縛,自由了,明日便下山去吧。”陳霜說着忽地繞到她身後。
謝晴岚少時常因讀書、習武的事被師傅嚴厲責罰,逃跑了兩次。師傅便将她抓回來,逼着服下了七絕丹,每七日發作,如無數冰針刺痛骨肉,生不如死,隻有師傅的獨門内力才可緩解。
如今師傅說她自由了,莫非這浴刑是解藥?
思緒間,一股内力忽地湧入體内,随着陳霜的指節調動穴位,周身氣流暢通遊走,沖擊每一處毛孔,卻又突然在丹田的氣海中熄滅。
疼痛忽地緩解了許多。
“師傅這是?”
陳霜回得決絕,“不必多問。”
謝晴岚不再多問,想起了另一件事,“師傅是怎麼發覺我被人跟蹤的?”
陳霜負手立在她身前,烏發覆着如冰的薄藍色澤垂在身後,側眸道:“你的衣上被淩霄宮的人沾了追蹤的蝶粉。”
謝晴岚頹然,“您是因這個要趕我走嗎?”
“如今你已成人,也該下山自謀生路了。”
一日間發生了太多的事,謝晴岚隐隐不安,抓住陳霜的手臂,“不,我不想走。”
陳霜推去她的手,稍稍側目,“你遲早會走。”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門外。
“師傅……”
陳霜屋内燈火尚明,恰在謝晴岚來時熄滅,屋内傳出的言語稍攜幾分柔和,“有什麼事明日再說吧。”
謝晴岚回望一眼,頹喪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屋檐下幾串木啞鈴被風吹起,發出輕鈍的碰撞聲。斜刺裡蹿出一團白色,在她腳邊蹭了蹭,“嘤嘤”幾聲。
“雪兒。”謝晴岚眼眸中閃過欣喜,抱它進了屋。
雪兒是她七年前從猞猁口中救下一隻小白狐,那時它小小的一團,受了傷,謝晴岚便将它帶了回來。誰想它傷好後撒潑打滾,賴着不走,好生叫人歡喜。
相互陪伴了多年,如今謝晴岚長大成人,它卻老了,沒多少光景。
謝晴岚擁着它睡,望着窗外的孤星,眼梢流淌一縷憂傷,喃喃道:“若我走了,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你與師傅?雖然師傅冷冰冰的從不笑,也不愛說話,還常常罰我,可她再狠也是師傅,不會凍着我,也不會餓着我,知道我怕黑,總等我睡了她才睡。還有你,雪兒,在我難過受傷時安慰我,常逗我開心逗我笑,就如我的親人朋友,我真的不想離開你們。”
雪兒往她懷中鑽了鑽,她又說道:“師傅什麼都好,容顔絕美,功夫無雙,卻被忘情散的毒折磨,又死了師公,年紀尚輕撫養了我,從此也沒了自由。她應該很痛苦吧,常常喝得大醉,卻從未對我訴說過。你說我走了師傅是不會更孤獨,往後老了連個伴都沒有。”
這麼說着,謝晴岚的眼中淚光閃閃,“天大地大,我又能去哪裡呢?也會很孤獨吧。”
拂曉,窗外火光顫動。
謝晴岚手下一摸,雪兒已不知所蹤。她起身支起窗子向外張望,火堆中煙霧與灰燼缭繞而上,似乎是剛燒了紙錢。
不遠處師傅抓起一壇酒,澆灑在火堆旁的土壤上,又抱起另一壇酒仰頭倒下,酒自她口中傾瀉而下分外灑脫,似要将思念與千愁澆盡。
謝晴岚正欲出門,卻見記錄數載有關忘情散的試毒書冊正被火吞噬着。眼眸張大,定定望着,這些年師傅為研制解藥耗盡心力,如今卻一把火燒了……她到底想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