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韻盯着她,“邵蔻,你是不是早戀了?”
邵蔻一滞,萬分不解。
“不然我想不明白你成績為什麼掉這麼快,你是不是和班裡的男生談戀愛了。”
“沒有。”
“你剛才要給誰打電話?”
“小姨。”
林韻沒有看她,“回去上課。”
邵蔻腳步惴惴,平而快。同她一起進來的同學,雙雙好奇目送。拐進樓層,腳底一軟,像散了架。
明明是媽媽,她對她恐懼,四肢百骸如掉冷窖。
還有一會才上課,她看了好半天牆上的倒計時,出奇地累,趴在桌上,閉上眼睛。
“小蔻。”
“邵蔻。”
“邵言,把邵蔻叫醒。”
“姐姐……”
邵蔻睜開眼,看到手機屏上分秒流逝的高考倒計時,耳機裡放着英語聽力,“The Idler was launched by Tom Hodgkinson, back in 1993. With the intention of providing a bit of fun, freedom and achievement in the busy world, it is now published bimonthly……”
睡眠少,人困着,她坐在車裡,對上林韻一雙明銳的眼。
她撿起掉下的耳機,戴上,林韻左打方向盤,等紅燈時,她掰過後視鏡,不苟言笑。
“下不為例,早上犯困要想辦法。”
“知道了。”她後背冒冷汗,困意全消。
外面的寒風撞上窗玻璃,六點的天尚未晴明,枝頭上的絮雪簌簌墜落,無邊黑暗牽曳出一線白色。
炀安的高中升學壓力大,七點之前教室裡就有學生上早讀,住校生甚至不到六點就已進班落座,燈火通明。
四十分鐘站着背書,早讀過去都趴在桌上補覺。第一節通常是英語,課前要喊口号。
一群人高聲呐喊,像要撕破黑壓壓的天空。黑雲滾滾過,這一年,她在經曆他經曆過的事情,走他走過的路。
原來是這樣的高三。
六校聯考最後一門考試結束,聯考降下帷幕。
邵蔻把答題卡,試卷,演草紙分好類等待監考老師來收,她坐在走廊,收東西時看到樓下做操的學妹學弟,時間一下倒帶回到二零一四年。
那時候的她站在操場頻頻回頭,希望能從茫茫人海裡找到梁泷,擔心他會發現四處張望的自己,直到站在這個位置,才知道她隻是茫茫人海中最不起眼的存在。
三天後出模考成績,邵蔻的班級排名到十五名開外,班裡同學成績突飛猛進,在最後沖刺的節骨眼上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邵蔻漲的幾分,淪為退步。
班裡接連三個高分黑馬殺進年級前五十,可把付文君高興壞了。
幾家歡喜幾家愁,3月20号春分這天,邵蔻和林韻的母女關系再一次因為成績發生争吵。
林韻一再咬定女兒是因為什麼事情分心,把卧室裡翻了個底朝天要找到退步的根源,一直礙眼的航模器被扔出家門,那件和童鸢一起買的黑色衛衣扔在地上,沒有人看見。
卧室被翻亂,一屋狼藉。
“等你考上大學想怎麼玩都沒人管你,你現在必須把心放到學習上。”林韻道:“手機放我這兒,六月份考完再說。”
邵蔻反抗的後躲,手機被更大力奪走,狠狠地摔到地上,屏幕頓時爬上蛛紋,内屏摔爆,成了刺啦的雪花屏。
小狗元寶夾着尾巴,鑽到餐桌下面,低嗚着。
林韻的眼睛掃向那架航模,邵蔻本能去護,無濟于事。本就傷痕累累的機翼在拉扯中折斷了。
邵蔻隻覺緊揪的心也四分五裂,被氣憤和無奈裹挾,失去争辯的能力。她扯動嘴角,輕輕笑了,疼痛入骨,努力平複情緒,眼神有些呆了。
“媽媽這是為你好,還有幾個月就高考,沒什麼比你的前途更重要。邵蔻你也好好想想,媽媽一個人把你們倆拉扯大有多麼不容易,你要體諒。”
邵蔻沒講上一句話,她的目光落到殘缺的航模上,猶如千萬銀針紮進皮膚,不顯于外的傷口,痛入骨髓,眼睛酸脹,真想一覺睡過去。
睡着了,就都好了。
隔閡如同一堵密不透風的牆。兩個至親至愛的人站在燈下,目光敞亮,可再亮也看不清。
林韻到樓下冷靜,同樣被吓住的邵言來找邵蔻,手裡攢着個東西:“姐,這是不是你最寶貝的?我剛才給你藏起來了……但還是晚了一步。”
那枚小小的調參闆和墨黑的攝像頭壞了,邊角破碎,像傷心的眼睛留着淚。
“姐,你别太緊張,有時候焦慮過頭反而考不好,我知道你肯定不是媽媽說的那樣。你肯定會調整好自己的,對吧。”
元寶也湊過來用濕漉漉的鼻子拱邵蔻的手心,充滿靈性,像是能看出她不開心,舔舔她的手。
邵蔻調整好情緒,一滴淚沒掉,深吸一口氣,對邵言說,我會的。
邵言輕松地笑了笑,抱住邵蔻,她從始至終都相信她的姐姐。
淩晨一點邵蔻才複習完上床睡覺,三點左右做噩夢,夢裡是光怪陸離的畫面。
小時候,林韻工作忙,邵津是消防員,高危職業還休假少。沒人來給姐妹倆開家長會,就有人說,邵蔻邵言沒有爸媽。
邵言哇哇大哭,搗蛋的小男孩興頭上來動起手,邵蔻自己也害怕,但還是擋在邵言身前,拳頭還拳頭。
再長大點,同學們知道消防員的職業,其中一個不同級的叫張朝雨的女孩,她的爸爸是特警中隊隊長,媽媽是三院的軍醫,挑釁說:“我爸爸拿真槍,你爸爸隻能拿水槍。消防員一點都不酷。”
幾個小孩哪裡懂什麼槍,一起哄一鬧都站到張朝雨那邊,吐舌頭。
那一年,張朝雨所在的小區發生火災,邵蔻的父親為了救她出意外殉職。
葬禮上,年齡尚小的張朝雨不懂事,沒意識到自己犯過的錯,驕傲自大,目中無人。邵蔻一巴掌扇到她臉上,打散了她的馬尾辮。
邵蔻聲音極冷:“張朝雨,道歉!”
張朝雨在家是掌上明珠,被寵得無法無天,沒挨過打,哭得停不下來。
“我打你是讓你知道,人要為說過的話負責,所有職業不分高低貴賤,何況是救你一命的消防官兵,就是你看不起的人,在火場上為了你犧牲了。他是我的爸爸。”再開口,她冷靜下來,“給所有的消防員道歉。”
張朝雨打着哭嗝,辮子淩亂,紅腫着半邊臉:“對,對不起。”
她哇地嚎啕大哭。
“再讓我聽見你說那種話,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好好愛惜你的命,這是我爸爸給你的。”
鬧事被家長知道,張朝雨全家過來登門道歉,張父張母實在慚愧,對邵家姐妹倆如同親骨肉。
後來她們跟着林韻搬家,來到炀安,再沒見過那些人。
很多次邵蔻都在想,為什麼活下來的張朝雨。
可如果邵津還在的話,他會平和地說:“保護你們就是爸爸的職責,這是我們該做的。小蔻,小言,爸爸的期望就是希望你們健康,然後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邵言:“沒了?”
“沒了。”
她不相信,“沒有考第一名那種嗎?”
邵津好脾氣地笑:“小言要是想,考第一名爸爸也是高興的。”
邵蔻從邵津懷裡擡起頭,他的下巴有一圈沒來得及剔的胡茬,一摸,又紮又癢。
邵蔻過不去心裡那道坎,幾年同學情誼後各奔東西,她果斷和他們斷了聯系。
八九年過去了,邵蔻很少夢見邵津,這一次驚醒,濕了眼角,經曆過的都曆曆在目,生死離别的苦痛撕心裂肺,像藤棘上豎起的毒刺,紮進血肉裡。
“爸爸……”她坐起來,抱住雙膝,“要是你在就好了。”
淩晨口渴,她出去倒水,元寶困意地走來,窩在她腳邊,嘤嘤地撒嬌。
邵蔻摸了摸它腦袋,剛回到卧室,它就甩着尾巴進來,聽話地縮到床腳的地毯上,擡起腦袋看一眼她,像是在說晚安,然後把頭拱到兩隻肥肥的前爪下,閉上黑黑的眼睛,呼呼睡去。
“元寶,元寶。”邵蔻緩聲念念它的名字,困意降臨。
那天晚上是她最後一次見到它。
白天吃早餐,邵言走前給元寶挖了勺狗糧,林韻說:“真是麻煩。”
邵言:“不麻煩呀,一小碗狗糧就可以了。”
邵蔻放下牛奶杯,無聲地看着她。林韻撇眼,沒再提。
當晚,下晚自習回家,元寶不見了。很吃驚,但好像也不意外。
邵蔻換鞋站在玄關,書包帶從肩頭滑下,砸到地上。回到卧室,枯坐了十分鐘,才想起來做作業,低頭沒尋見書包,折返回客廳在鞋櫃邊找到。
那晚寫的卷子,是錯誤率最高的一次,隻記得心态上少見失控,她伏在桌上,撕掉了四十多頁的草稿紙。
淩晨兩點,按照計劃做完最後一套試卷,扔掉筆,肩膀酸痛,兩手乏累。
她坐在桌邊,白寥寥的燈光讓人心慌。一疊疊考卷,數字,公式,分數,她的十八歲。
94分、93分、105分、124分、108分、111分、136分、141分、124分……一張一張翻過,好的壞的,都是她。她在奮力,吃力地往前走。
她想着,離南京更近了一步,梁泷,我又能見到你了。
邵蔻,拜托,請你撐住。
塗卡筆的墨迹印到手背,她不在意。
分數一點點進步,她咧開嘴欣慰地笑,笑着笑着,淚水潸然。她咬住唇,嗚嗚咽咽,嘴角一耷,淚如雨下。
第二天照常上學,放學。好像哪裡變了,又好像什麼都沒變。
直到春天,萬物複蘇,徹骨的寒風離開這座城市,街上的柳樹冒出翠綠的芽,藍色的碧空,燦爛驕陽,生機盎然。
這一個月,林韻唠叨少了,又或者說是邵蔻聽不見,她隻顧低頭寫題,桌上貼着南大的标志。
為了考到南京去,别人說什麼,她都聽不見。
【高考倒計時一百天】
誓師大會在周五,成人禮也在下午舉行。班裡有女生換上精緻的紗裙,自信地走過成人門。
童鸢從北京回來看她們,見沙發上搭着長裙,但邵蔻邵言一身校服去了學校,她便猜到八成。
合照裡其他女同學像花朵一樣漂亮,童鸢問她們後悔嗎。
邵蔻搖頭,語氣清淡:“我就當自己穿過了。”
聽聞,心揪,疼惜地摸摸她的頭。
邵蔻又鑽進屋複習,客廳隻剩邵言和童鸢,“小姨,我感覺我姐有點怪,她心态不好,我怕是被高考吓得。”
明亮的燈泡下面有隻白色的殘蛾繞着陰翳飛不出,邵言撚起把它放到陽台窗邊,它一動不動,死了。
邵蔻寫完卷子睡不着,泡在題海裡腦子混沌,晚上林韻睡着,她在屋裡悶了一天,心跳躁亂,她想也沒想就拉開卧室門,屏着口氣離開家,跑到樓下,深深地呼吸。
夏天的綠樹成蔭,花香草木香讓她心靜下來,碎小的花瓣飄落成雨。
一輛眼熟的白色私家車停在樓下,童鸢靠在引擎蓋前,看見半夜逃出來的邵蔻,沒有絲毫驚訝,露出善意的笑。
見是童鸢,邵蔻送了戒心,不知如何開口時,童鸢自然地拉開車門,看出來确實是在等她,被算準的夜晚。
“你也和小姨一樣睡不着?”
邵蔻坐進車裡,扣上安全帶。
“寫完卷子就睡不着了。”
“我們去河邊轉轉吧,那裡晚上挺好看的。”
童鸢貼心地放起歌音樂,夏天的深夜,兩首舒緩懷舊的老歌,路邊的景觀樹退成殘影,如綠色的雲。
馬路上車少,暢通無阻,前方紅綠燈幽幽閃閃,“小蔻,想好考哪裡的學校了嗎?”
邵蔻并沒有說出心裡話,隻說一句:“交大或者華東師範。”
“那是你媽媽的想法。”童鸢投來目光,“你的呢,方便和小姨說嗎?”
車子抵達炀安河,彎彎的石橋,河面粼粼,在月色下泛着凜白的微光。
“南京,”邵蔻的聲音小而堅定,“我要考到南京去。”
“南京好啊,是座很有人文情懷的城市。”童鸢蹲下來,挑揀起鵝卵石,河水映在她眸裡,“小姨相信你一定能考上。”
河邊寂靜,柳樹條悠蕩送來水波,水面如平鏡,又如軟軟的果凍。邵蔻坐在河邊,有種想跳下去的沖動。
踩到一塊軟土,石子滾下,激起的波紋從她腳邊遊到童鸢身旁。
童鸢走來,不動聲色地握住她的手,什麼話都沒說。
意識回籠,夜晚中能聽到蟋蟀和知了的叫聲,邵蔻的手冰涼,被童鸢拉住,變得溫熱,緩緩地,童鸢把什麼東西推進她的手心。
邵蔻低頭看,是被林韻摔壞的航模攝像頭,小黑盒子壓在她幹淨明晰的掌心紋路上。
為了修複損傷嚴重的攝像頭和調參闆,童鸢跑了幾個地方,“應該能開機了,你回去試試。”
那枚小小的東西膈在手裡,邵蔻默了會兒,才說:“小姨,謝謝你。”
童鸢笑笑,“不用謝,要謝我覺得你該給自己說聲謝謝。小蔻,你短時間内能把航模練習的那麼好,名次也不差,非常了不起。就算沒有後面這些,隻是有勇氣報名,就已經打敗很多膽小的人了,包括小姨。”
她蹲下,撩了把水:“再堅持一下,高考完還來玩水。”
接連兩捧水都潑到邵蔻腿邊,她挪挪腳,在發現對方是有意的,她也撩了把水潑回去,兩個都笑了。
上車後眼皮開始打架,她把身子縮在座椅裡,抵擋不住困意,睡得安穩。
五月嗖地閃過,六月到了。
七号八号兩天考,上午第一門語文,中午就上了熱搜,那一年的作文題目晦澀難懂,開門紅不順,許多同學耷拉下臉,抱怨題目變态。
林韻問邵蔻和邵言。
從來都樂觀的邵言也微微一喪:“唉,有點難。”
邵蔻則十分淡定,“還行,準備下午的考試吧。”
聽不出喜怒,林韻提心吊膽兩天,八号最後一門英語打鈴,這批學生解放,火箭似的沖出考場。
每個人就在這樣的歡呼中走完三年的高中生活。
後續是拍畢業照,估分,回校拿檔案等等。付文君一再強調:“可以燙發,但不能染發。”
拍畢業照的上午,穿藍襯衣白T的學生們意氣風發,老師們親切和藹,男生帥氣挺拔,女生笑靥如花。漫長的時間在這一秒停留。
耀眼的陽光下,他們的時間被重新撥動,各自東西。
許易拉着邵蔻拍照留念,像往常下晚自習一樣走在校園裡,樓前的玉蘭樹開花又凋謝,翠綠的白楊依舊挺拔,恍若隔日,綠影交疊處會走出來一個少年。
那條和他一起走過的林蔭路,彼時才道聲再見了。
拿到南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的夏午,邵蔻還在睡覺,從接到電話到郵遞員笑眯眯地說恭喜,通知書拿在手裡才有了實感。
她第一時間和童鸢報喜,然後告訴許易,她真的可以去南京了,她要去南京了!
許易考上了上海戲劇學院的戲劇影視導演專業,兩人都考上了理想院校。群裡消息亂炸,都在分享喜訊。
手機顯示電量過低,邵蔻找充電器充上電,意外拉開一個櫃子,裡面躺着枚飛行器攝像頭。
她猝然咬到舌尖,捏起了手。
從初春在河邊的晚上童鸢把東西給她後,她從沒開過機,放在抽屜裡,連同某一段難忘的回憶也被埋在深處。
再次開機,心情不同了。
南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就放在膝上,畫面混亂,她熟知他在第幾秒出現,心很跳躍,忽然鏡頭一晃,她錯了過去,焦急地拖拽光标,重新放映。
她握緊手機,如把僵直的弓,手機裡再次出現昏昏的畫面,熱淚盈于眼眶——
梁泷。
她赫然見到了他。
來自二零一四年的回憶錄,因為一個人悄悄裂了縫。
曾經很喜歡的人,留給她的都是無數的背影。
她跌坐在地,心底泛酸,嗓子哽咽,抱着通知書無助地哭泣,大顆的眼淚掉到屏幕上,水痕縱橫。
因為懷裡這張錄取通知書,她和忍受過的所有痛苦傷悲都和解了。
微風掃過窗邊,盆栽開花了,有人沒能看到,可總會有人看到。
三株幽幽的藍雪花,開得那樣好,兀自美麗,讓人忘記它們也忍受了漫漫潮濕和白夜。
那張被吹起的素描紙上,寫着字迹不清:
暗戀的人,甚至不敢大膽直視他,他的面容也許是模糊的,像月光浸泡在湖裡,你仔細瞧着倒影就心滿意足地笑了。
藍天白雲下,她從一個夏天走到另一個夏天,終于從那個有他的夢裡醒來。
——《假裝沒看你》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