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春三月。
叮鈴鈴——
清脆車鈴聲駛進六片兒胡同,晨起依次叩開了胡同裡各院的大門。
胡同口大槐樹往西第三間,往裡穿過雜亂的前院,經過垂花門來到中院。
正房大門緊閉,西廂門從裡推開,裡面人影攢動,不多時東廂也有了動靜。
西廂住着的是通機廠的六級焊工溫寶昌一家。
重組家庭,兩兒一女。
如這種多子女家庭,像前頭十來年有硬性政策,要求城市戶口到了年紀後沒工作沒結婚的青年支援祖國建設,哪裡貧苦就去哪裡。
北三省、大西北、蒙省、南雲省……
還有數不清的小山村。
溫寶昌家算是個特例。
溫寶昌親生的孩子有兩個,前頭婆娘生了大姑娘,後頭婆娘生了小兒子。加上後頭婆娘帶的一個兒子,攏共孩子三個。
孩子三個,下鄉的卻隻有一個。
那一個還是前頭婆娘生的姑娘。
老話說有了後娘就有後爹,一點沒錯。
頂漂亮一個小姑娘,十四歲就被家裡報名去了秦北插隊下鄉。
秦北是哪裡?
黃土高原,山大溝深,土地貧瘠,連口水都難吃上。
嬌滴滴水靈靈一個小丫頭,一卷薄薄的被子就打發走了。這麼些年大家瞅着,竟沒一個包裹給這丫頭寄過去。
就算丫頭做了錯事,但當親爹的這樣做也太絕。
院裡的鄰居私下說起來都不落忍,直罵溫寶昌狠心不是個東西。
如今知青返城越來越多,但溫家這日子過得,好似半點兒不記得還有個在鄉下的丫頭。
老一輩兒的人嫌棄撇嘴。
他溫寶昌當年就是個逃荒過來的窮小子,一身髒污地進了溫家,連姓連名都是當年溫老頭這個師父給的。
溫老頭還帶他進廠收他為徒,簡直拿溫寶昌當親兒子養。
結果這就是個白眼狼!
溫老頭剛沒,溫寶昌就在外頭勾搭上了現在的媳婦兒闫春芝,還鬧到懷了孕的媳婦兒溫苒親娘跟前。
這不溫老頭前腳下去,唯一的姑娘就帶着肚裡孫子後腳找他團聚了。
喲呵!
這下子溫寶昌一個倒插門的可算是能當家做主了,大搖大擺地領着外頭大了肚子的小婆娘住進這院裡。
天曉得西廂那三間房都還是他師父的呢!
害死溫家母子,把人家留下的唯一血脈扔到鄉下吃苦,這麼些年還不聞不問。
也不知道午夜夢回,溫寶昌和闫春芝這對狗男女睡得可踏實?
大清早。
西廂堂屋的飯桌上呼噜聲連片。
溫寶昌夾了兩筷子鹹菜幹巴巴嚼着,老臉陰沉沉的寫滿了心事。
媳婦兒闫春芝給他剝了個雞蛋,捏着送到他嘴邊,神色關心:“寶昌哥,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溫寶昌就着媳婦兒的手,一口吞掉雞蛋,就着米湯咽下去,搖搖頭:“讓你操心了,不是我的事,我在想小苒那丫頭。”
小苒。
溫苒。
溫寶昌頭婚和媳婦兒生的丫頭片子。
闫春芝表情一僵,忙低頭掩飾自己的厭惡,哽咽道:“是我這個後娘沒當好……”
溫寶昌擺擺手,打斷她的話:“不是你的錯,是那丫頭任性歹毒,竟然敢對自己親弟弟下手?讓她在鄉下吃吃苦頭是好事,省得不知天高地厚!”
溫寶昌手邊的位置,溫志偉眼神閃了閃。
那丫頭?
說的是他同父異母的姐姐?
他記得,她長得很漂亮,就是看他的眼神恨不得他去死。
溫志偉在心裡重複了一遍他爹的話:在鄉下吃吃苦頭是好事。
他還想,最好她就留在鄉下,别回來了。
雖說當年她确實沒對自己做什麼,但溫志偉一點都不後悔撒謊。
她不下鄉,那下鄉的就隻能是自己。
再說他也是為了自保。
她那樣仇視自己,又和自己同處一屋檐下,難保哪天不會真的做點什麼。
這樣無所謂地想着,溫志偉瞥了眼對面。
大哥宋愛民低頭喝粥看不清神色。
大嫂陳招娣眼神飄忽,明顯一副心虛的樣子,手擱在桌下不停動作,一旁小侄女扭動着身體閃躲,面上淚花都出來了。
嗤!
溫志偉在心底嘲諷地冷笑。
宋愛民想兒子想瘋了,偏偏一連生了三個丫頭片子,就這還敢成日惦記他的東西?
宋愛民他姓宋,他們溫家的東西跟宋愛民有丁點關系沒有?
早飯後。
溫志偉抹抹嘴,“爸,我回屋看書了,您上班騎車小心點。”
溫寶昌對兒子的孝順很是受用,滿臉欣慰道:“别太用功了,仔細眼睛。給你的錢還夠用不?晌午去飯店買個葷腥菜,吃飽吃好身體才好,複習起來才更有勁。”
宋愛民神情微頓,開口一副好大哥的樣子鼓勵道:“一次兩次考不上你也别灰心,爸媽還有大哥都全力支持你,有什麼事盡管使喚幾個丫頭,别讓自己累着。”
陳招娣則是一臉不忿,小弟的夥食本來就夠好了,日日有雞蛋點心也管夠,還要花錢去飯店買飯?這不是搞小資享樂主義嗎?
溫寶昌将夫妻倆的反應收入眼底,神色淡淡的。
在他面前玩心眼兒,這手段還嫩了點兒。
他拍拍兒子的肩膀,“你盡管學你的,有爹在,沒人敢對你指手畫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