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櫻倒也不驚訝,略略勸一句:“哎,别生氣。”
敖仲不為所動,隻淡淡道:“孟婆神君熬孟婆湯便是為了個‘忘’字。人生百味不過福禍榮辱,一世人生順也罷、逆也罷,走過一遭,有過體味,足以。若記着生生世世,心裡強大的人或許能得教訓從中獲益,稍許懦弱隻剩瘋魔一途。飲一碗孟婆湯,從此了無牽挂,可毫無負擔再世為人。”
瘋魔?
夏荷已不是第一次聽過類似的詞了,背地議論多了,總免不了會有隻言片語傳入耳中。
往常她聽了總是不屑冷笑,當面說出卻是第一次,如今……已經搭在門把手的手停了一瞬方握緊。
敖仲道:“地府與人世聯系緊密,因此最有人情味,所以地府諸神能理解并包容你的不甘怨憤,許你在此長久徘徊,但終不是長久之計。”
他不善講大道理,能講出這麼一長串話已經是超常發揮了。看着仍然挺直僵硬的背影,他隻能暗歎一聲無奈:說到底,“想通”二字他人強加不了,唯有自身。
扈櫻觀察入微,卻覺得還有點兒希望,問:“你前世的仇人,你如今還能找的着嗎?”
握在門把手上的手頓時青筋暴起。
夏荷亦自問:還能找的着嗎?
當然已尋不着了!
她的仇人……她恨許多人。
她恨兇手惡毒狠辣,恨盧員外夫妻冷漠昏聩,亦恨趙桓袖手無情……她在黃泉路上無盡等待,咬牙切齒地看着他們縛手垂頭、渾渾噩噩地從面前而過。他們甚至都未發現自己,便飲盡孟婆湯前往各殿聽判了卻前塵。
連石竹與盧臻亦是如此!所以,到最後,她甚至都有點兒恨石竹和盧臻,恨他們迅速逃避遺忘,隻餘她一個孤伶伶,沒日沒夜的煎熬。
“世間已無牽挂,善惡也已宣判,他們都已經遠了,唯有你守在原地。”扈櫻歎息一聲,“何苦呢?折磨的隻有你自己而已。”
這句歎息先是如羽毛般輕飄飄地落在心湖上,漸漸湮濕的羽毛靜悄悄地變沉,陡然直墜心底。夏荷捂住心口,心沉得連腰都被墜了下去。扈櫻忙扶她坐在椅子上。她蜷縮成一團,大口喘息了好一陣後,才慢慢直起身。
灰白的一張臉上隻有一雙眼鮮豔異常,血紅血紅的,眼底蘊了水霧:“謝謝。”
這是有轉圜餘地了。
“若是你仇人在世,我支持你。但他們早已不在,你如今算是徒留無異。”扈櫻勸道,“人必須向前看!轉世投胎也好,滞留地府也好,總不能隻看回頭路,隻記怨念仇恨。你的仇人都已經不在了,仇怨常記已無意義,倒不如多想想其他人的善念。地府容你徘徊是善,衆鬼日日陪你重演也是善,就連那趙桓願意一次次重演遺恨同樣是善……這些總好過仇恨滿心。”
夏荷用力眨了眨眼,将眼底濕意逼回。她從椅子上直接跪了下去,倒地就是嘭嘭幾個響頭。
扈櫻唬了一跳就要避開。
夏荷跪在地上異常堅持:“我這數百年,總是一心想着仇恨二字,惹得滿身戾氣,初時旁人好心相勸,我要不就是厲聲喝止,要不就不留情面地轉身離開,讓他們下不來台。次數多了,便無人相勸,反倒是我沾沾自喜,愈發鑽牛角尖。”
“到如今,隻有二位願意聽我傾訴,又不顧我脾氣好言相勸。大恩不言謝,我不過一孤鬼,身無長物,無以為報,唯有給兩位真心實意地磕幾個頭而已。”
說罷,她又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
被行如此大禮,扈櫻反倒有些慌手腳,看了看敖仲。
神色安然的敖仲便提點道:“你若實在不願轉世,也可去做鬼修,你可問問趙桓,我瞧他該是願意幫你的。”
*
一番交談耽誤了不少時間,等扈櫻出來時,商汐三人已經等在門口了。
商汐笑道:“我們正擔心你是不是又被什麼事絆住了。”
鐘曉樓快言快語:“就是,剛剛商姐還在說,早知道應該把她的棒棒糖給你的,說不定你能用上。”
扈櫻這才想起來據說關鍵時刻有用的棒棒糖沒有用完,問:“是不是我們出門時還需要用到?”
仍然是鐘曉樓解釋:“不需要。我們隻是等你一起出去。”
然後他撓撓頭,很疑惑:“這麼說,會不會真的還有坑等着給我們跳吧?”
滿腹狐疑的四人直到見到常客和西梅子後才打消了疑問。
常客解惑:“按照劇本,錢煥逃跑,那些捕快幫忙追趕時會問你們要棒棒糖,哪知道被扈女俠幾下就放倒了。”
商汐将棒棒糖塞給扈櫻,玩笑道:“既然如此,這根糖該給你,你幹了活,得拿報酬。可得好好存着,能賺到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