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梅惱了她一眼,她莫名其妙。
“怎麼啦?”
“……準備蒸籠,燒水。”他咬字稍重,氣她擾了他的心情。
不過,等裡梅回到案前,他便将一切的喜怒哀樂抛之腦後,專心于糕點。
他将砧闆上的長粉條切成十二個小塊,左手握起一個,拇指在中間摁下凹槽,右手舀着紅豆沙填入其中,将其搓成短胖的小條。
同時,末伽梨取出兩屜竹編蒸籠,在裡面鋪上幹淨的紗布,将它們放入嵌在案台上的大鐵鍋裡,又從水缸向鐵鍋舀了幾瓢清水,使水面漫過蒸籠底部約一厘米之高。
之後,便要燒水了。
末伽梨從柴房抱來一捆木柴,拆了數根塞入竈台底下,又找出火折子,将這小竹筒的蓋子一拔,瞧了眼裡面塞滿的黑色火絨,朝它吹了口氣,火絨便悶悶燃燒起來。
她将火折子探入木柴之間,用燒火棍撥弄木柴,不一會兒,木柴就燒了起來,她又拉了風箱,把火燒到最旺。
鍋中的水很快就沸騰了,騰起白色的雲霧,而裡梅也将團子都搓好了。
他握着團子,拿剪刀挨個剪上兩刀,做出兔耳的形狀。
“蒸五分鐘即可。”他說道。
就這五分鐘,他也并未閑着,而是取來兩個白玉瓷盤,每個瓷盤裡都墊上六枚小巧的青紫蘇葉,又取銅勺,放入醬油、糖和澱粉,熬了一勺甜鹹的棕色糖漿,倒入半指高的瓷杯裡。
等團子出鍋,擺在青紫蘇葉上,他便拿竹簽蘸着糖漿,為團子點睛。
他下筆之時,團子仿佛活過來了一般,落在盤中,像是月亮下起了玉兔雨。它們圓滾滾,亮晶晶,在竹林裡盡情嬉笑打鬧,是那麼充滿了生命的活力。
末伽梨着迷地看着月見團子,不禁要伸手去拿,但啪的一下,裡梅将她拍開,瞪了她一眼,端着這兩盤兔子出去了。
廚房外的院子裡,宿傩正在做他的下酒菜。
一頭小鹿穿在竹竿上,底下生着明亮的火焰,旁邊丢着一張完整的鹿皮,裡子幹幹淨淨,一絲餘肉都沒有,卻也并非經過反複刮制,而是一氣呵成。
裡梅面露崇敬,末伽梨則是饞得口水都要下來了。
他們靜靜等了一會兒,宿傩便熄了火,兩指并攏,聽得一聲“【解】”,這隻小鹿便化作了鹿脖、鹿肩、鹿排、鹿裡脊、鹿腿……噗通噗通落在了竹籃裡。
宿傩拎着竹籃去了前院,倚着走廊上的柱子坐下,一腿盤着,另一腿悠然在庭院垂下。
裡梅放下月見團子,末伽梨抱來一罐粗鹽,還有一瓶甜酒與三個瓷杯。
晚風拂過,燭火搖晃,樹影婆娑,月影朦胧。
堕天神宮安安靜靜的,唯有呷酒的砸吧,與撕肉的吞咽。
末伽梨勸過裡梅,但他不吃也不喝,隻是侍奉宿傩。
她也不強求,吃了幾個月見團子,舔了手指上的糖漿,便偷偷瞄着竹籃裡的烤鹿肉。
鹿肉鮮香四溢,内裡軟嫩多汁,表皮熱燙金黃,其上的油仍在吱吱響着。
宿傩蘸着大粒的粗鹽,每撕扯下一大塊,末伽梨便盯住他的喉結,随着其的上下動作,同步吞咽口水。
虎口奪食,對末伽梨來說,并非是要不要命的問題,而是能不能奪到的問題。
她手指癢癢的,剛悄咪咪挪了半寸,就被削去了半個關節。
“想吃就自己去做。”宿傩腹部的嘴說道,小口飲着甜酒。
末伽梨再生了指關節,試圖商量:“下次嘛,下次我來做!”
宿傩隻是嗤笑一聲。
他一點通融的餘地都不留,大快朵頤,眼見着就要将肉啃個精光。
末伽梨急了,知曉他不認虛無缥缈的許諾,隻看着當下的光景,于是計上心來,捏起一枚月見團子,試探地湊近他的唇邊。
這回,他果然沒有切下她的手指,隻是瞥了她一眼,自然地咬了下去。
他的尖牙碰到了她的指尖,輕輕磕着,引得她渾身一陣顫栗。
她情不自禁地想着,若是自己就這樣被他吞入腹中,那該是多麼溫暖,多麼安甯……
然而,牙與指的觸碰,僅僅隻是一瞬而已。
末伽梨回神,遺憾砸吧了下,又捏了兩枚團子喂過來。
這次,她動作更加親昵,跨坐在他的腰上。
宿傩沒有抗拒,照舊吃了。吃罷,又自然從鹿腿下撕咬下一大塊肉。
末伽梨等的就是這一刻。
刹那間,她張口便咬住了肉的另一端,輕易就扯了一半下來,嚼都沒嚼,嗖得就滑進喉嚨,整個過程不到半秒。然後……
她噎住了。
末伽梨咚咚捶胸,啞咳着,幾秒後便翻着白眼,倒了下去。
一旁,裡梅的眼神已經快死了。
宿傩叼着半塊肉,站起來,拎着她的後領,向她的背後重重一掌。
“咔啊——”
鹿肉飛了出去,落到庭院的草叢中。末伽梨眩暈着,腳尖晃悠地落地。
她緩過來後,第一句說的不是謝謝,而是痛哭流涕。
“我的肉啊啊啊啊!!!”
“是我的肉。”宿傩說。
她瞪了他一眼,辯道:“到我嘴裡的就是我的了!”然後又伏在庭院,抹着眼淚:“嗚嗚,我用三個團子換來的肉,你死的好慘啊——”
她哭了半天,終于是等來了一聲歎息。
“【解】。”宿傩說道。
竹籃落到末伽梨身邊,裡面層疊地鋪着滿滿的肉片,每一片都厚薄均勻,像花一般綻開,仿佛是月下玫瑰。
末伽梨的嚎啕戛然而止,奸計得逞地轉向宿傩。
“吃不下,丢了。”宿傩說,“哪隻野狗想揀,就揀去吧。”
末伽梨一愣,撸起袖子,怒目而視:“好哇,罵我是狗……”
“你不吃也是可以的。”裡梅說道。
她一噎,偏開視線,嘟囔着:“浪費食物可恥……”
走廊上,宿傩小酌着甜酒,末伽梨則是一口酒一口肉,大呼快哉,然後滿面暈紅地打着酒嗝,倚在宿傩身上。
“甜酒都能醉?”宿傩些微挑眉。
“讓我醉的不是酒,而是月。”末伽梨說道。
不過,過了會兒,她慢慢想着,又改了口:“或許,也不是月。是夜空,是竹林,是這個世界……”
溫暖的大手,撫着她的發頂。
她一怔,咯咯地笑了,倒卧在宿傩懷中,仰望着他的眉眼。
“呵呵,讓我醉的,說不定也是你呢~~”
她伸手撫着他的面,細細摸着,感受着堅硬的顴骨,慢慢向上,拂過他右下眼的睫毛。
“胡鬧。”宿傩閉上了那隻眼睛,卻是一頓,低了頭,以另外三隻看她。
末伽梨緩慢眨着眼睛。
宿傩悶悶笑了,向她俯身,牙齒埋在她的頸側,輕輕齧咬。
“你啊,真是胡鬧……”
宿傩的聲音模模糊糊,末伽梨并不覺得自己是用耳朵聽到的,而是身體通過共振感受到的。這震顫微弱,卻如電流般奔馳過她的每一寸皮膚。那份熱度,讓她的脊骨都仿佛浸入了滾燙的油鍋,吱吱炸到酥脆。
她軟了身,仰頸,指尖摩挲着他的發間。
裡梅悄無聲息,安靜收了碗碟,退入陰影。
他是背向他們離開的,等到了要眺望的距離,他才止步,側身投去一瞥。
月朦胧,影纏綿。晚風在他耳畔呢喃,送來吟哦與低語。
鼻尖是香甜的酒味。
他低頭,凝望着酒盞,伸出小指蘸了一滴餘液,舌尖輕舔。
很甜。
裡梅品了兩秒,忽然覺得,他也好似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