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内傳來一道稍顯倦怠的聲音,“可。”
說罷,始皇帝揉了揉仍有些發脹的額角,
“君父何不多休息一會兒?”
“天下之事皆決于朕,今日批閱的奏章尚未滿一石(約一百二十斤),朕如何能安心休息?”
思及近日上卿蒙毅被派往代地禱告山川一事,嬴略不免擔憂,有心之人皆知蒙毅被派往代地禱告山川是一個信号——始皇帝身體不好了,隻不過始皇帝厭惡死亡,群臣皆不敢當面奏請身後之事。
身為公主,她的榮寵與君父息息相關,于是再次勸道,“話雖如此,若是君父累壞了禦體,天下之事又仰仗何人決斷呢?”
天下之事必然仰仗皇帝一人獨斷——始皇帝隻聽出了女兒熨帖的勸慰,笑了笑,并未言語。
嬴略接過宦者呈上來的奏章一一擺放到始皇帝面前的漆案上,當觸及其中一卷奏章的封泥時,手下卻明顯一滞。
始皇帝察覺到異樣,擡眸一看奏章上赫然印着“内史之印”的封泥,心下頓時有些了然。
“怎麼?到現在還對他耿耿于懷?”
想起三年前那場在鹹陽鬧得沸沸揚揚的拒婚,嬴略毫不掩飾面上愠色,“女兒隻是小肚雞腸的婦人,不是虛懷若谷的君子,怎會輕易原諒一個令我顔面盡失之人呢。”
始皇帝不免笑道,“無介于懷。等他下次再回鹹陽述職,朕就是逼婚,也要讓他答應迎娶朕的公主。”
嬴略聞言面色稍霁,不免嬌氣道,“君父取笑我,女兒才不信父親當真舍得逼迫您尊寵的忠信之臣。”
始皇帝憑在一旁的虎座鳳鳥紋漆幾上,一雙光明洞徹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女兒。
“如何,時隔三年朕的公主可還願意下嫁?”
嬴略撇了撇嘴,言語中卻無不是矜貴傲氣,“女兒乃天子之女,想要求娶的君侯将相數不勝數,為何非要行此自取其辱之事,屈尊嫁給一個拒婚之人呢。”
始皇帝歎了口氣,“朕是可惜呀,難得一個社稷之才,若能成為朕的子婿,也算是半個嬴氏子孫了。”
嬴略不禁在心中腹诽,君父您也太會盤算了,即便不尚公主,您尊寵的忠信之臣還不是一樣忠心耿耿地在上郡為大秦抵禦胡患,築修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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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時值孟秋七月,秋風漸起,涼意漸濃。
大秦北地天高廣闊,蔚藍的晴空纖塵不染,正午時分強烈的日光照射得人睜不開眼睛,固若金湯的陽周城上唯有主将威儀赫赫的影子和獵獵作響的大秦皂旗。
睡眼惺忪的上郡偏将楊翁子懶洋洋地登上行城,半眯着眼睛道,“你怎麼一刻也不得閑,好不容易告假,還來城上巡視。”
蒙恬一本正經道,“身為主将,何來真正的告假時間。”
話音剛落,卻突然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噴嚏。
楊翁子望了望萬裡無雲的晴空,打趣道,“哎呀,今日陽周城上的風好大呀。”
見好友并不理睬自己,楊翁子拍了拍蒙恬的肩膀,“我說你這怕是又被人惦記上了吧。”
蒙恬摸了摸鼻子,“我并無家室之累,何來被人惦記?”
“正是因為沒有家室,才容易被人惦記吧。若是當初應下陛下賜婚,你這會兒也該兒女成雙了。可惜呀……”
楊翁子說着搖了搖頭,卻得到了一個大義凜然的回複。
“胡患未除,直道未成,何以為家?”
“你這話不過是搪塞陛下的借口,偏偏還就能堵上陛下的嘴。”
楊翁子嘿嘿一笑,接着道,“不過——我還能不知道你,你是聽說賜婚對象長安公主在陛下諸子中最得榮寵,以至于恣睢驕橫,并非你心中所想的窈窕淑女罷了。”
經好友一提,蒙恬忽然就想起了那個傳聞中明豔動關中的長安公主。
如何明豔他不得而知,直至拒婚之前他都與這位長安公主未曾謀面。
二人之間君臣有别,相隔猶如咫尺天涯,以至于他對長安公主僅存的印象,隻剩下衆星拱月中那一抹高高在上的身影,恍若正午時分耀眼奪目的陽光,不容直視,也不可忽視。
縣官(公室、王室)③顯貴皆對她的恣睢驕橫頗有微詞,無奈陛下十分寬容,“長安公主乃朕與王後元女,非驕寵無以别諸子。”
自此無人再敢多言。
仰賴陛下恩寵煊赫如此,遠非其他諸子所能及。
蒙恬神情的細微變幻逃不過楊翁子的眼睛,他繼續打趣道,“所以婉拒陛下賜婚之後,才跑得比於菟(老虎)還快。”
蒙恬垂眸,雖說他原本就打算拒婚之後趕赴上郡戍衛北境,築修直道,但是——令他“跑得比於菟還快”的真正原因是觸怒了天顔。
盡管他深受皇帝陛下尊寵,然而拒婚一事畢竟拂了天子的顔面,所以拒婚之後,心中有氣的皇帝陛下令他次日一早便趕赴上郡修築工事。
時間太過緊迫,以至于他想向長安公主當面緻歉都未能見上一面……
他雖無意傷及她的聲名,卻令她後來深陷拒婚非議。他素來行事端正,問心無愧,卻唯獨在此事上有愧于人。
可惜上郡諸事繁忙,而她遠在深宮,他始終未找到機會當面緻歉。
不過,聽聞此次皇帝陛下巡幸會途徑上郡,或許他還有機會再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