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陽學宮内,魏缭就着殘局已和茅焦分出了勝負。
這一次,輪到魏缭拊掌而笑,“哎呀,茅君,承讓了。”
茅焦不屑道,“讓你這個不守規則的老東西險勝而已。”
“險勝?博弈最吸引人的地方不就是‘險中求富貴’嗎。何況我這個人也不喜歡按常理出棋,既然枭棋無能,自然可以拿有為的散棋取而代之。”魏缭再次重申了最後這句話。
茅焦聽懂了魏缭話裡有話,“我是你積年累月的好友,所以和你博弈的時候才容忍你破壞規則。可世人不會容忍你這麼耍無賴。”
魏缭卻道,“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若是遵循舊有的規則有用,春秋五霸之一的宋襄公也不會被碾于楚人的車輪之下了。可見時異,則事異。”
茅焦再次提醒道,“我知道你喜歡别出心裁的放長線釣大魚,可這次是不是選錯了魚餌?”
“若是手頭的魚餌都被大魚吃掉了,隻剩下這唯一的魚餌呢?”
此話一出,就連一開始鬧不明白的烏氏珠也聽明白了這兩人在你來我往地争論什麼。
魏缭是在以棋局隐喻當下的局勢,若是二世皇帝将始皇帝的子嗣殺得絕嗣了,隻剩下長安公主這一個先帝之子呢?
“魏子不愧是墨家巨子,太異想天開了。即便手頭的魚餌都被吃掉了,還可以去借别人的魚餌,沒必要非要用一枚不合适的魚餌。”
換言之,即便始皇帝之子都死絕了,還可從宗室過繼,亦輪不到長安公主這個“女”公子。
魏缭長歎一口氣,東亞文化圈比西方文化圈更難出女性君主的根本原因在于穩固且延綿不絕的宗法制,這從根本上掐斷了女性子嗣的繼承權。在政治地位的繼承上,即使沒有親生的兒子,也會想方設法地過繼别人家的兒子,而不是将繼承權留給自己家的女兒。
在這片曆史悠久的廣袤土地上,雖然也出過武則天一樣的“大女主”,但她也是在宗法制的框架下通過丈夫或兒子掌權,因為東亞社會默認外來媳婦掌握的權力遲早會歸還給丈夫家族的兒子,而女兒通過父親掌權,則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為女兒遲早會嫁出去成為外人。
所以,“若是男兒,必為儲君。”這句戲言之所以能被始皇帝說出口,就已經注定了長安公主不可能做儲君。
“我也曾聽過先帝那句戲言,可惜長安公主并非‘寤’生(倒着出生,亦為鄭莊公的名字),而是‘女’生(作為女子出生)。”
魏缭卻固執己見道,“事無絕對。局勢越亂,越有重整規則的可能。”
話已至此,茅焦也不再和他繼續争論,隻是哈哈一笑,“我收回來時對魏子那些武斷的話。老子言‘大音稀聲,大象無形’(宏大的音律聽上去往往聲響稀薄,宏大的氣勢景象似乎沒有一定之形),宋子自诩方外之人,看似對時局無心,實則對世道有情;看似龜縮在渭陽學宮無為淡泊,實則是大隐于朝欲有所為。可惜我這把老骨頭到底不如宋懷子老當益壯,無力和魏子一起推動前浪改天換日了。”
此話一出,魏缭便明白這位相識三十年的老友要和自己分道揚镳了。
果然見茅焦起身向他拱手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我這次前來就是提前辭别魏子的。”
魏缭也沒有挽留,而是勉力扶着鸠杖起身還禮,“入秦一路有茅君相伴,某也算不虛此行了。這套六棋具還請茅君帶走吧,就當是我贈與茅君的送别之禮。至于黃金百镒……”
茅焦擺了擺手,“有六博棋具足矣。黃金百镒太重,恐怕壓彎了我這把老骨頭。”
“這有何難?”
烏氏珠拿起被宋懷子掃到一邊的藍田玉枭棋,亦跟着起身奉給茅焦,“君子一言,驷馬難追。茅君就以此藍田玉枭棋為信物,等到了臨淄,再找齊市的善水居執事兌換黃金百镒也不晚。”
烏氏珠是烏氏戎商的主人,自然也是善水居的主人。她既然都發話了,茅焦自然卻之不恭,于是也不再推拒,而是接過了烏氏珠手中的藍田玉枭棋,“如此,就盛情難卻了。”
同自己饒舌三十年的茅焦拜别之後,魏缭突然覺得敦樸居更加冷清了,不過,烏氏珠還沒有走。
魏缭在她的攙扶下重新坐了下來,“還在等你的丈夫嗎?他應該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了。”
烏氏珠笑了笑,“我就知道魏師兄給他額外安排了‘使命’。隻是不知是什麼‘秘密使命’?”
魏缭那雙老狐狸似的眼睛十分耐人尋味,“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偷梁換柱的使命,你怕不怕?”
“就算是害怕,我們一家不也被魏師兄你連哄帶騙地和長安公主綁到了一條船上了嗎?還是茅先生聰慧,早早看出了端倪,腳底抹油一般從你這跑路了,唯恐晚跑一步就被你這個老狐狸賣了數錢。”
“茅君是聰慧,可阿珠你也從來不會做賠本的買賣。若真是不想摻和這些事,從知道阿舒私下為公主做事的時候你就會攔着他了,何至于再把丈夫也‘賠’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