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若有所思,繼而贊賞道,“足下果然聰慧。”
嬴略狡黠一笑,“談不上什麼聰慧。不過是從前與這種性情古怪的尊長打交道的次數多了,經驗之談而已。”
心中卻道,這些避世高人的考驗都是一樣的奸詐無比。
張嘉想起白日裡老人喃喃的話語:
——“我潛心觀星多年,還以為自己是第一個發現紫微星有變數的人,看來我又輸給師兄了。既然你曾受教于師兄,那我也沒什麼可教你的。”
眼前這個年輕人果然不容小觑啊。
正思索着,卻聽嬴略又邀請他道,“我與張子一見如故,待張子與長者會面之後,可否在善水居一聚?”
張嘉亦拱了拱手,笑道,“某亦有此意。”
二人定下約定後,嬴略又将身上的蓑衣解下,連同手中的鬥笠一道遞給張嘉,“雖已至孟夏,然晚上亦多有寒意。我見張子身弱不勝,願将白日裡遮擋陽光的蓑衣鬥笠贈與張子禦寒。”
說着,又示意守在亭外的劍客阿舒将背上的包袱打開,取出一些包裹好的幹糧,“逆旅中的幹糧贈與張子作為暮食。”
張嘉接過蓑衣鬥笠和幹糧,卻遲遲沒有言語。嬴略以為是自己自作主張唐突了她,便又補充道,“一點心意而已,還望張子不要推拒。”
話音剛落,卻見張嘉擡起頭來,面上已是兩行清淚。
嬴略擔憂道,“張子……”
“自兄長死後,還從未有人……對某如此關懷備至,考慮周全。”
嬴略了然,攻心之術果然起效,“方才張子叫住我,與我言一見如故,既是一見如故,那張子便将我當作故知好了。”
張嘉破涕為笑,頓覺人生之陰霾暫時一掃而空,“然也。今日他鄉遇無虞這個知音,真乃某人生一大幸事。”
嬴略二人走後,張嘉獨自徘徊于鹿鳴亭中許久。思索着白日裡兩樁奇遇,驟覺命運的齒輪開始在她身上轉動,隻是黎明前的黑暗甚為難熬,而她自年少時曆經國破家亡之痛,負重前行已久,身體早已吃不消。
白日裡陽光普照尚不覺得如何,待夜色降臨,寒涼确實由肌理逐漸侵入心肺。忍不住咳嗽了兩聲之後,張嘉又摸了摸身上的蓑衣鬥笠在心中感慨道,好在有新結交的知音提前贈與了她禦寒之物。
——————
下邳縣的善水居内種植了大片顔色鮮豔的春華(春花),此春華北方謂之芍藥,而楚人卻謂之留夷。
屈子曾在《離騷》中言“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
下邳縣古屬邳國,後被楚國占領而被納入楚地,而今成為秦之下邳縣時日尚短,故開在此地的善水居為了迎合出楚地的風俗喜好而種植了大片顔色鮮豔的留夷。
孟夏之夜,皎皎月華之,大片的留夷熱烈綻放,花紅似火,宛若那位反複出現在項羽夢境中的那位虞美人。
正恍惚間,仿佛真的見到夢中那位美人翩然而至,輕撫嬌花,行止從容,儀态娴雅。
項羽的重瞳陡然顫動,連日來的夢境不斷閃現在他眼前,夢中人和眼前人的身影漸漸重疊——他曾在鹹陽宮的漫天大火中遇見了那隻涅槃的鳳凰,傾頹的宮殿,漫天的火光,都不及她的萬分之一光華。盡管她流着嬴秦宗室的血,本該随着巍峨的鹹陽宮一同被他夷為廢墟,然他卻無法克制自己的情感,對她一見傾心,更是私自改變了她以身殉國的命運。
世人最後将烏江之畔的霸王别姬傳為美談,卻不知美談背後的他們終生恩怨相對。
對于亡國公主和敵軍将領而言,國破家亡之仇始終是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故事鮮豔,而緣分卻太淺;
故事鮮豔,而你我卻漸遠;
故事鮮豔,而結局卻擱淺……
他在夢境中經曆了無數次烏江自刎之痛,這一次,他絕對不會重蹈覆轍。所有屬于他的一切,天下,美人,他都會盡握手中。
月光依舊皓然,待他回過神來,如花美眷卻倏而不見。
項羽在留夷叢中來回追尋,卻并不見人影,仿佛剛才隻不過是他恍惚了夢境而已。
項羽伫立在花叢中,怅然若失。
微風拂來,一方繡着留夷花的絹帕飄到他面前,他自花中取下,一時望着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