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不再唱歌,漸漸地,琴也彈得少了。
她有了新的身份。
班主說青樓不養閑人,好在她還有幾樣拿手絕活,招不來客人就發揮餘熱,給新來的小丫頭們當教習罷。
花魁從此洗去紅妝,退到簾幕之後。
她教徒弟并不十分用心,畢竟人言常道,教會徒弟餓死師傅。
但遇着冥頑不靈的弟子,花魁又會生氣,手闆打得啪啪響,比當初她的教習師傅還要苛刻。
她好恨。
恨小姑娘們不懂珍惜光陰,偏偏年輕就是底氣,容許她們一遍遍犯錯。
那個阿桃,纖腰袅袅,容貌嬌憨,可跳舞時總是走神,一走神就踩錯拍子,亂了整套舞蹈。
而翠巧呢,天資最高卻生性懶惰,練琴如上墳,催一催動一動。
花魁看她們的眼神日漸怨毒……要是把阿桃的身段和翠巧的天賦給年少的她,她可不會暴殄天物,一定能取得更高的成就,不會短暫揚名後飛快被人忘記……
為什麼不能給她呢?
她真的很想成為阿桃,或者翠巧,又或者别人。
花魁也憧憬其他很多人。
譬如一起長大的張娘子,打小心眼就多,花魁悶頭鑽研技藝時,她早和太守公子暗通款曲,後來還哄得人家給她贖身,現在也被尊稱一聲夫人了。
也不必局限在青樓。
花魁想,都是做夢為什麼不做個大的?
绮音閣也接待女客。
花魁喜歡看她們張揚恣意的神情,一擲千金的豪放,也會想若她有那樣的出身,這一生又會活成什麼樣子。
她看得入迷了,有些移不開眼。
绮音閣裡無處不在的鏡子為她提供了方便,映出她不曾擁有的人生。
可花魁最喜歡的還是那枚據說是古董的萬字鏡,她常常捧着它,一看就忘了飲食睡眠。
有天她又對鏡自憐,想着這張凋零的臉,如果換成阿桃的,該有多好。
鏡子聽到了。
鏡子說好,你就是阿桃。
花魁眨了眨眼,發現自己真的成了阿桃。
十四歲的,嬌嫩的快要滴出水的阿桃。
花魁笑了。
鏡子無聲欣賞,知道這笑不會太長久。
老花魁羨慕阿桃的同時,阿桃也在憧憬現任花魁。
那般舉重若輕的風情,難道是生來就有的嗎?可恨她的爹娘沒給她呀。
阿桃從鏡中窺探花魁,偷偷效仿花魁行止坐卧,映像交疊,她好像真的變成花魁了。
阿桃先驚後喜。
可鏡子知道,她也不會滿足的。
現任花魁幼年經曆凄慘,是以早早看透人情世故,一心隻愛斂财,可是連身契都握在别人手裡,隻能在熟客那裡偷攢下點銀錢,又擔心熟客卷錢離開,憂愁的徹夜難眠。
花魁嫉恨老鸨。不過早入行,占了先機,便攢下一份不薄的家業,手中握着那麼多姑娘的生死。
而那位鸨母呢,她眼饞街對過的方老闆。同樣是做生意,人家清清白白被稱為儒商,不似她,再有錢也上不得台面。
至于方老闆,他恨同行李老闆,有個做官的親戚,不必費力就有人為他開後門。
李老闆呢,他想成為那個做官的親戚。
……
他們眼中都看着别人,欲望升騰,幻象層疊,釀出絲絲縷縷的魔氣,纏繞在鏡上。
之後便有了它。
時間久了,有些知道内情的人開始叫它“鏡魔”。
鏡魔雖為魔,卻不曾作惡——至少它自己這樣認為。
它不過想要填飽肚子,作為回報,它也滿足了那些人的願望,讓他們沉浸在美夢裡。
很公平,不是嗎?
确實有些人太過投入,沉湎于幻象,找不到出去的路,魂魄最終消散,成為一道道殘影。
但那又不怪它。
它隻是一面鏡子,想填飽肚子的鏡子,它能有什麼錯?
誠然,鏡子也有小小的私心。
它隻是一面鏡子的時候不能決定誰來照它,再醜陋的面容也隻有忍耐,所以現在鏡魔更偏愛漂亮的人,喜歡引他們入鏡。
對于那些不符合鏡子審美,又找到竅門非要入鏡的人,鏡子也沒把他們怎樣,隻是稍微惡作劇捉弄一下而已。
隻要他們不亂來,鏡子也隻是讓他們做個夢,再趕出去。
偶爾有人亂來,鏡魔也不會手軟。
笑話,這绮音閣萬界琉璃簡直是為它天設地造的狩獵場,它還沒有失手過。
不過今天進來那幾個人……
鏡魔晃動冰冷僵硬的身體,有些不願承認,它好像碰到硬茬了。
譬如那個好看的不得了的男人,鏡魔好心好意把他拉進來,想着他是個底層劍修,順便把他們一行人中劍修天才的身份安給了他。
可男人根本不領情,反而鄙夷道:“……吃不飽睡不好就為了練劍?人太笨了是這樣,想不到武力以外的辦法。我的建議是多讀書。”
“……天下第一?那又怎麼了?對我而言,天下第一唾手可得。”
“說了我不練劍,好好一個人弄得髒兮兮……香香的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