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什麼？”謝逸聽到“眼神”兩個字，頓時警覺起來。

“诶，你别緊張。”童澤安撫道，“我形容不上來，總之，大概就是……很溫柔，很暖，有些熱情，還有一點興奮和愧疚，就挺複雜的。”

“靠……到底是怎麼回事，他一個眼神能包含這麼多情緒。”謝逸也相當納悶。

“一會兒談談就知道了。”騎車的童澤伸手夠謝逸，“逸哥，一會兒你離我稍微近一些吧。”

謝逸緊緊握了一下童澤的手，“行，不管發生什麼，逸哥都在。”

童澤笑了，他不止一次覺得，有謝逸在身邊，真的會安心很多，很多。

謝逸的功能又多了一種，定心丸。

兩人到了咖啡廳門口，林強已經等在那裡。

跟随林強進了店裡，謝逸說：“叔叔，你們先選好地方，我再選，我保證隻是看得到，但聽不到你們談話的内容。”

“好。”林強笑了，這個男生很關心他兒子，他為兒子有這麼好的同學而高興。他環視了一下大廳，指了指一個靠窗的位置，“就那個吧。”

“嗯。”謝逸走到一個雙人小桌前，對童澤說：“我在這兒等你，去吧。”

童澤跟着林強走到窗邊坐下了，林強問他要喝點什麼，他隻說：“水就行。”

“林叔叔，您說吧，有什麼事要談呢？”童澤開門見山。

林強有些緊張，低頭笑了笑之後，才像是下定決心一般擡起頭看他：“小澤，這麼多年，你跟你媽媽……過得還好嗎？”

童澤沒想到他一上來問的居然是這個問題，皺了皺眉，答：“還好，怎麼了？”

“還好……還好……”林強重複了兩遍他的回答，語氣裡透着滿滿的傷感，“沒有了爸爸的孩子，過得再好，又能好到哪裡去呢？況且你跟着你媽媽，肯定操了不少心吧。”

“您……這話什麼意思？”童澤有點摸不着頭腦，林強這話說的，就像很了解他的家庭情況似的。

“那天見你，就覺得你跟你媽長得太像了，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林強語速很慢。

“……”童澤看着林強，“您認識我媽？”

他很緊張，他一直認為自己的直覺很準，心底生出的猜測讓他脊背發涼，他很怕，會是他最不想接受的那一個。

“嗯，認識。”林強說到這裡，也覺得有點說不出口，他從上衣兜裡掏出一個紫紅色的本本，推到了童澤面前，“小澤，你自己看一下吧。”

童澤一直緊盯着林強的動作，甚至是每一個細節。紫紅色的本本被逐漸推近，封面上的燙銀字體進入視野，他幾乎屏住了呼吸。

“離婚證”三個大字直擊眼球，那一刻，童澤感覺自己的心髒幾乎停跳，怎麼也緩不過勁兒來。

他定定地怔在那裡，遲遲沒有打開離婚證。

“小澤，打開看一下吧。我知道告訴你真相，肯定會讓你難受，但你也這麼大了，該知道的，始終都是要知道的。”林強情緒有些激動，他端起水杯喝了口水，緩緩道：“爸爸……想跟你相認。”

童澤的雙手仿佛有千斤重，不知盯了多久，才終于擡起手，緩緩翻開了離婚證。

中間那一頁，橫過來看，上方是林強自己的照片，下方是男女雙方的姓名身份信息，而女方姓名赫然印着“童沁媛”三個字，再下邊是身份證号碼，童澤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對過之後，确認那就是童沁媛的身份證号。

頓時，童澤的胸口像被什麼堵住一樣，幾分鐘過去，他依舊沒擡頭，視線始終在那些身份信息上流連。

原來，林航的父親林強，正是他童澤的生父，多麼的諷刺又可笑。

父親，爸爸，太陌生了。這個被人稱之為家庭頂梁柱的角色，在童澤的童年乃至整個成長過程裡，都是體會不到的。父親這個角色于他而言，甚至可以說是可有可無的。

可是，真的可有可無嗎？童澤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他沒有過過有父親的生活，又有什麼資格和立場去評判這個角色的可有可無，這又是多少個單親家庭的孩子真正渴望的天倫之樂。

上天仿佛跟他開了個巨大的玩笑，突然有個人闖入他的生活，說是他的生父。

他跟生父見了那麼多次面，卻不知道自己身上流着他的血，更可笑的是，他還是生父家雇的家教老師，去教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

當初為了得到這份工作，他一次又一次地觸及自己的底線，最終卻引出了這麼個真相。

童沁媛呢，她一旦知道了，又會怎麼樣呢？會大發雷霆，喝個酩酊大醉，鬧個無休無止吧。

林航呢，他那一個又一個的“哥”叫得那麼順溜，是不是也早就知道真相了呢。

靠，這操蛋的生活，操蛋的事實。

未來，将有太多的已知和未知接踵而至，像撲面而來的狂風驟雨，帶走童澤鼻前的空氣，憋得他無法呼吸；他又像是無端墜入了深海裡，不論怎麼撲騰，都夠不到那看似觸手可及的海平面。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林強耐心地等童澤接受這個事實。

不知過了多久，白開水早已溫涼，童澤才終于從混亂的思緒中回過神來，他緩緩擡眼，看向林強。

他一直以為自己能做到真正的處變不驚，然而，他還是太高估自己了，他做不到。

林強知道，要童澤接受這個事實有多難，他滿臉愧意，“小澤，對不起，爸爸對不起你。”

聽聞“爸爸”兩個字，童澤喉間哽住，他合上離婚證，推到林強面前，淡淡道：“林先生，事實我已經知道了。請問，還有别的事嗎？”

林強看着童澤，心中泛起無邊苦澀。這麼生疏，連林叔叔都不叫了嗎？

也是，他對童澤多年來一直不聞不問，對他缺失的父愛根本連補上的機會都沒有。

任誰突然被生父找上認親，都會這樣吧。

十六年了，太難彌補。

林強這輩子，活得太失敗，隻顧事業，對于兩個孩子，都欠他們太多，尤其是大兒子童澤。

可是，錯誤已經犯下，就算再難挽回，他也得去做。

林強的聲音低沉，“我想了很久，想在不跟你坦白的情況下，偷偷對你好，可是你都不接受，我隻能選擇告訴你。”

童澤垂眼聽着，臉上沒什麼表情。

“你和你媽媽，這麼多年……過得好嗎？”林強又問了一遍剛開始的問題。

童澤終于又看向他，苦笑了一下：“也就那樣吧，什麼樣算是過得不好，什麼樣又算是過得好呢？反正都已經過去了，還提這些做什麼。”

“……”林強無言以對。是啊，這麼多年都沒有陪伴過，現在反倒過來詢問，哪來的資格。

半晌之後，林強又開口：“你想不想聽聽我和你媽媽離婚的事。”

“我媽跟我說過不止一次了，我都聽膩了。”童澤淺淺地抿了口水。

“可能，我和她說的不是一個版本吧。”林強了解童沁媛，她很有可能會把所有的錯都推到他身上，反過來讓兒子跟着她一起恨自己。

“不論是什麼版本，都是你們大人的事。”童澤撇嘴一笑，笑容裡透着一絲嘲諷，“離婚嘛，無非就是誰錯的多一點，誰錯的少一點，一個巴掌拍不響，你們都有原因，所以還是别說了。”

林強眼底情緒複雜，兒子長大了，思想也随之變得成熟。童澤說的沒錯，自己現在如果一味地辯解，告訴童澤另一個導緻婚姻破裂的原因，恐怕會令童澤對他的印象更差。都活了半輩子了，還在兒子面前糾結過去的誰對誰錯，沒有任何意義。

他點了點頭，歎氣道：“好，不說了，咱們說現在。現在爸爸想彌補你，你看，你現在生活上，缺什麼，爸爸給你，有什麼困難，直接跟爸爸說。”

“困難……”童澤的目光定格在桌面上，有些茫然，“有吃有穿有住的，還有學上着，沒什麼所謂的困不困難的。”

林強一聽童澤無所謂的語氣，就一陣心疼，這孩子怎麼看上去無欲無求的。

他從兜裡掏出一張卡放到童澤面前，“别這麼說，這兒有張銀行卡，卡裡有兩萬塊錢，密碼是你生日。你先拿去花，别省着，也算是爸爸的一點心意。”

童澤看着眼前的銀行卡，遇到錢上的問題，他向來敏感至極。

兩萬塊可不是小數目，他接受了錢不就相當于接受了林強？這要是讓童沁媛知道了，估計會打斷他的腿吧。

十多年來，童沁媛一直跟他強調，如果将來某一天親爸找上門來，不準認他，這麼多年的不管不顧，草草離婚連撫養費都不知道給兒子，憑什麼認他。

童沁媛好幾次喝醉酒，都會舊事重提，無形中他就被灌輸了這種思想，所以在童澤的認知裡，離婚後的生父不能認，認可了，就等于背叛媽媽。

他不是提線木偶，當然知道童沁媛的想法是極端的。可是，在這一點上，他目前沒辦法違抗她。

林強是童沁媛的初戀，愛得深，恨得也最深，因此他隻能等童沁媛自己想通釋懷，在那之前，他都會順着她的意思。

如果不去考慮童沁媛，單單考慮他自己當下的想法，他暫時也是不會接受林強這個父親的。父親是什麼樣的存在，他沒有任何概念，要接受一個人突然進入自己的生活，是需要時間的，尤其是親生父親這樣的角色。

童澤把銀行卡推給林強，“這個我不需要，你先拿回去吧，我沒有辦法這麼快接受你。”

“你……是不是擔心你媽不讓你認我？我了解她，我知道她恨我，她以前歇斯底裡的樣子，我數不清見過多少次。”林強迫切道。

“有她的原因沒錯，但更多的，是我自己，我做不到這麼快接受你，希望你能理解。”童澤說。

林強歎了口氣：“行，爸爸給你時間，但這個錢你先收下吧，你之所以這麼小就出來做家教，肯定是需要錢的，兒子花父親的錢，這不是天經地義的麼。”

“不一樣的，你執意要給，就是想心裡好過一些。你的心意我心領了，但錢的事兒，還是算了吧。”童澤态度堅決。

林強知道他的顧慮，也不打算再勉強他，“行吧，從今往後，你生活中有任何困難，都可以找我。”。

童澤突然想起什麼，問：“對了，林航也知道，是麼？”

林強點頭：“對，他也知道。”

童澤又問：“你告訴他的？”

“他從我抽屜裡發現了你一周歲的照片，我隻能告訴他。”林強說，“他怕你知道之後不教他，打算先瞞着你，是我，是我沒忍住。”

“那于阿姨呢？”童澤問。

“她不知道。”林強說。

童澤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小澤，你……還會繼續教你弟弟的吧？”林強問得小心翼翼的，他和小兒子一樣，都不希望童澤辭掉這份家教工作。

“……”童澤沉默了，半晌才擡起頭，“我考慮一下吧。”

給親生父親打工，教親弟弟，還掙着他家的錢，怎麼想怎麼詭異。

時間還有半年多，以後他每次去上課見到林強父子，都會有種背叛童沁媛的心虛感，因為從現在到未來，他要向他媽撒一個天大的慌。

紙是包不住火的，這件事，遲早會被童沁媛發現，到時候該怎麼收場，童澤不知道，也不敢想象。

可如果，現在就向童沁媛坦白，她肯定不會同意他繼續教下去，還會鬧個天翻地覆。

林航那麼依賴他，不管的話，成績又會倒退到解放前，再怎麼說，那也是他親弟弟，相處這麼久，他實在不忍心看林航自甘堕落下去。

繼續工作，是擔心童沁媛發現之後會削了他，不繼續工作，是放不下林航的成績。

太他媽矛盾了。

“他真的挺喜歡你的，我看得出來，為了你弟弟的成績，你就留下來吧。”林強的聲音裡帶着懇求。

“我……”童澤還在遲疑。

“你是擔心童沁媛發現，對吧？”林強問道。

童澤一聽，立馬站了起來，精神緊繃，瞪着林強：“不準告訴她，她知道的話，我就更沒可能去你家當家教了。”

林強被他突然拔高的聲音鎮住了，緩緩道：“行，我不告訴她，我隻求你别放棄你弟弟。”

一直在不遠處關注着他倆的謝逸突然疾步上前，緊張道：“童澤，怎麼了？”

他這麼激動，肯定是這位林先生說了什麼，刺激到他了。

童澤平複了一下情緒，看了謝逸一眼：“逸哥，沒事。”

林強也有些尴尬，“這位同學，你别激動，我不會對他做什麼。”

“你說的，我會考慮，現在沒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童澤拉住謝逸手腕，轉身朝門口走去，步伐越來越快。

林強看着童澤的背影，揉了揉眉心。

謝逸手腕被緊抓着，他從沒見過這樣的童澤，像一隻落了水的小獸，死死抓着救命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