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場高考對謝逸所起到的作用，大概也隻有：提前體驗一把，利于高三考出更高的分數了。

等成績出來的時候，極有可能他要和謝逸一起打一場硬仗了，一場對抗他父母的硬仗。

送走謝逸，童澤又看了會兒書，十一點多的時候，童沁媛拖着疲憊的身體回來了。

童澤打開門出去瞅了她一眼，想問點什麼，可童沁媛那樣子給他一種“别理我我什麼都不想說”的感覺，眼看着她進了衛生間，童澤又把卧室門關上了。

他關了燈躺在床上，卻一直翻來覆去睡不着，一來是因為明天謝逸的考試，二來是因為童沁媛的項目。

大概輾轉了有一兩個小時，童澤才迷迷糊糊睡去。

昨晚沒定鬧鐘，童澤是打算睡到自然醒的，就像謝逸說的，睡個懶覺吧。

可第二天早晨，他還是被一陣吵鬧聲吵醒了。

童澤拿起手機看了一眼，八點十五分，謝逸已經出門了吧。

他打開微信，給謝逸發了一條信息：逸哥，加油！明天晚上我去學校接你。

雖然知道謝逸八成沒拿手機，但他還是想發。

童澤坐起來，用手心按了按雙眼。沒睡好，眼眶泛起酸脹感。

剛才是被客廳裡的吵鬧聲驚醒的，現在聲音小了下去，童澤穿上鞋打算出去看看，可就在他握住門把手即将開門的時候，外邊響起了童沁媛的聲音。

“煩死了，當初就不該聽你的，去投資這破項目。這下完了，全賠進去了，一分錢也拿不出來。”童沁媛氣急敗壞地說。

童澤的右手由于過度用力，指尖逐漸泛白。

“别急，再想想辦法，咱們報警試試看。”一個男人的聲音，童澤聽得出來，這并不是那個楊叔叔。

“你可真夠天真的，老闆跑路，資産轉移，報警抓人需要時間，錢想要回來，更是天方夜譚！”童沁媛說。

童澤心下一凜，差點站不住，八萬塊真的都沒了。

半年前在姥姥家童沁媛提起的時候，其實童澤多少還是抱着那麼點兒希望的，希望童沁媛能賺到錢，後來他放棄了賺錢的希望，隻盼着她投進去的本錢能拿回來，再之後，他在看到那些明顯有問題的合同資料時，就已經不抱太大希望了。

他原本以為壞消息來臨的這一刻，自己能坦然接受，可現在，他還是太高估自己了，畢竟，沒人能那麼容易接受自己的付出付諸東流，化為烏有。

他并不是一個很物質的人，但也不是不在意錢的人，他隻是一個普通到再普通不過的人，而這個社會沒有錢生活不下去，是真的。

童澤靠着門，緩緩蹲在了地上。

屋外的争吵還在繼續，但已經不是童澤想聽的了。可那些噪音，依然會鑽進他的耳朵。

“你也不能全怪我啊，我不也是想讓你掙錢麼，你怎麼不想想你自己，當初聽到這個項目，兩眼都放光了。我跟你說過投資有風險，是你自己想賺錢想瘋了，不聽我的，又不是沒提醒過你。”

“嘿，你這會兒還倒打一耙了，你就沒在旁邊煽風點火嗎？因為你也想賺錢，自己才投了五萬，偏偏讓我投十萬。要不是你，我至于投進去那麼多？”

十萬？不是八萬嗎？童澤震驚了，他捂着嘴，連話都說不出來。

“投的多，掙得也多，風險自然就大。我不想吵了，反正都這樣了，吵個沒完沒了，有什麼意義？”

“我管你有沒有意義，我告訴你，我投進去的錢，你得陪我。那是我兒子當家教賺的錢，别覺得自己也賠了就沒有責任，要不是你，我能接觸這個項目？能損失十萬塊？”

“你這就不講道理了啊，有好項目大家一塊賺錢，不能一賠錢就過來找我啊，我又不是故意讓你賠錢的，你找我要，我上哪兒弄去？”

“沒錢，不可能，你本職工作一個月工資一萬多呢。當初那些項目裡，三萬的，五萬的，八萬十萬的，幾十萬的，你他媽就選了個最少的，還不是因為你擔心賠錢。你讓我投十萬，就因為我是你下線，我投的多，你提成就多，裝什麼裝？我告訴你，你必須得賠我，一分也不能少。”

“沒錢，我真沒錢。”

“把别人害了，自己拍拍屁股就沒事兒了？你還是不是男人了？啊？”

“童沁媛我告訴你，都是成年人，投資什麼的，自己就沒點腦子嗎？不會分辨嗎？你是我下線，我下線多着呢，指望你那點呢？我如果掙了錢可以賠你，我沒錢賠你什麼？我要是真賠了你，其他下線呢，十好幾個人都來跟我要錢，我搶銀行都不夠賠你們的。所以這事兒，我是一個子兒都不會賠你的。”

“你他媽，真不是個東西！”童沁媛抄起茶幾上的玻璃杯朝男人扔了過去，男人一躲，“啪叽”一聲，玻璃杯四分五裂，伴随着童沁媛尖銳的聲音，“不賠我錢，我去法院告你。”

“有本事你就去告，你試試看，法院怎麼判。”

童澤就算捂着耳朵，這一聲也清析砸在了鼓膜上，久久消散不去。

他左手托地，支撐着站起來，又轉過身打開了門，一系列動作不緊不慢。

大概心情低落至極的時候，連發洩都失了力氣，一切負面情緒都憋在心裡，被什麼東西壓抑着。這個時候，沖他們嚷，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況且，童澤的性格本身，也不是那種遇事就歇斯底裡的人。

但是，心裡是真的難受，他掩飾不了。

門打開的一刹那，客廳裡的童沁媛和那個童澤沒見過的男人都愣住了。

童沁媛朝前走了兩步，想說話，卻又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兒子垂着眼，擡起頭看她時，眼神暗淡無光，裡面充斥着無盡的失望。

她知道，她這次是真的錯了。童沁媛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才問：“小澤，你……怎麼沒去上課啊？”

童澤直直地杵在那裡，目光所及之處，滿地狼藉，說出口的話如同這氣氛一樣，死氣沉沉的，“今天高三高考，高一高二放兩天假。”

童沁媛張了張嘴，又沒話了，隻讪讪問道：“都……聽見了？”

“嗯。”童澤斂眸，眼眶泛紅，“我現在才知道，原來你投進去的……不止七八萬，是十萬，是我高一高二做家教整整兩年賺的錢。”

“小澤，媽……媽也不想啊……”童沁媛急于解釋，聲音顫抖，卻被童澤打斷。

“你在投進去的時候，有想過那是我掙的錢嗎？”童澤質問的語氣裡透着明顯的受傷。

“想過啊，怎麼就沒想過，可我也是想多掙錢才投的啊……真的，媽這次被騙，心裡也不好受，還把你的錢……”童沁媛說着說着就又說不下去了。

“算了，錢已經沒了。”童澤無聲歎氣，又看向童沁媛，語氣加重：“但是，媽，你得清楚一點，我給你錢，是為了讓你攢下來，加上你自己掙的，湊一套房子的首付的。我想在我離開這裡去上大學之前，幫你買一套屬于你的房子。現在是你自己把錢都扔出去了，那買房子的事兒就隻能繼續往後拖了。”

童沁媛定定地聽着，後悔至極，無地自容。

“我現在教的孩子，馬上要中考，還有兩個星期就結束了。高三我不做兼職，也沒錢再給你了，再往後就是大學，還要等上一年我才能繼續兼職。”童澤去廚房拿出掃帚和簸箕，走到童沁媛面前，情緒穩定下來，“所以，上班賺錢，又變成你一個人的事了，腳踏實地一些吧，那些不靠譜的騙局，以後别再碰了。”

他不緊不慢地掃着地上的玻璃碎片，不放過每一個角落。

掃完地，童澤站定，“媽，别人是對是錯我暫且不說。但是，作為成年人的你，要有基本的判斷能力，這個社會套路太多，人心險惡，你不得不防，這件事你要搜集證據，和幾個被騙的人一起去報警，必須報。”童澤頓了頓，又轉向那個陌生的男人，面無表情道：“先生，或許我媽去法院告你收效甚微，但我支持她告你，因為你有責任，是你帶着她入了那個詐騙投資圈套的，你慫恿她了，哪怕隻有精神損失你也得賠。”

眼看着那男人要辯解，童澤伸手打住，不給他反駁機會，語氣也越說越憤慨：“這麼多年了，我媽一次次被騙，都是被你們帶的，你們接觸我媽的目的就不純，幕後的犯罪團夥固然可恨，可你們這些整天想着天上掉餡餅、自願往裡鑽的人，還見一個人拉一個，就都沒有腦子嗎？”

他平複了下情緒，看向那人，眼神犀利，“這事結束後，我奉勸你們，離我媽遠遠的，如果以後再讓我知道你們慫恿我媽投資，我見一次報警一次！”

童澤本就不是話多的人，說了這麼多也不想繼續下去了，他面對童沁媛，說：“媽，高三我們晚自習要上到十點半，為節省路上的時間，我需要申請住校，還有未來更久的以後，我都不在你身邊，不能監督你了，但你吃了這麼多次塹，也該長一智了”

客廳裡的兩個大人，全程沉默地聽着童澤說話，像兩個被訓斥的孩子。

就像童澤說的，她們還不如一個高中生看得清看得透。

童澤掃完地，返回卧室收拾東西，準備提前去林航家，即使還不到上課時間。

這個家，他一刻也不想呆，客廳裡那兩個大人接下來是繼續吵，還是相互反思，他都不關心。他隻知道，現在家裡的環境很壞，他學不進去。

童沁媛癱坐在椅子上，吵也吵不動了。

那個男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猶豫片刻後，他還是走到沙發跟前，坐下了。

童澤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的作業和課本，又把林航的沖刺複習資料也放進背包裡，拿上鑰匙到玄關處換鞋。

正低頭扶額的童沁媛聽見聲音，擡起頭，“小澤，你這是……去做什麼？”

“去給我的學生上課，他今天也放假。”童澤說。

童沁媛見兒子好不容易休息的日子還要去兼職賺錢，就一陣羞愧難當。她起身走到童澤身邊，态度是少有的不忍，“兒子，挺累的吧？不能請假麼？”

童澤瞥了眼童沁媛，“作為家教老師，學生的成績就是我的責任。他是今年應屆中考考生，尤其這段時間，别說請假了，就是讓我加課，我也不能推辭。”

童沁媛讪讪道：“那你路上慢點。”

童澤在關門前又留下一句話：“如果你們還要吵還要打，記住，打完了把客廳收拾幹淨。不是所有不顧一切的發洩，都有人替你們收拾爛攤子。”

“啪”的一聲，防盜門關上了，童澤一步一步下樓，不緊不慢，像個沒有生氣的木偶。

壞情緒都跟她們發洩出去了，可再次回到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還是會覺得心理很不舒服，一口氣死活順不下去的感覺。

童澤知道不該因為這十萬塊就這麼矯情，可調節心情需要時間，他沒辦法這麼快走出來。

從高一開始一直到現在，讓童沁媛盡早住上屬于自己的房子是童澤兼職家教的唯一目标，他一直謹記于心。

有多少個夜晚，在他感覺自己的學習時間不夠用，知識點來不及梳理的時候，他也反複考慮過，幹嘛要讓自己這麼累，幹嘛要在該學該玩的年紀，給自己肩上抗下這麼大的擔子。

隻因他知道童沁媛的不容易，他把她當成自己的責任。

大概是因為家裡沒有父親、沒有頂梁柱吧，他才會自然而然地把這個角色安到自己身上。

童澤其實很少會讓自己陷入這種自相矛盾中，他無數次地催眠自己，這些是他該做的，賺錢給媽媽花都是應該的。

所以未來那個虛無缥缈的房子成了支撐他兼職賺錢的目标，可也正因如此，在得知他兩年的收入全部賠進去的那一刻，才會那麼憤怒。

童澤慢悠悠地騎行在馬路邊上，無處可去的茫然漸漸将他裹挾。謝逸在高考，就算沒在考試，他也不該去找他。

因為，他不能，不能一遇到這些家庭上的事，就去找謝逸，讓他跟着自己一起難過。

男朋友是用來喜歡的，是用來心疼的，是用來寵的，不是用來傾倒這些負面情緒的。

以前好幾次，他都向謝逸流露過自己的脆弱。他知道謝逸并不介意，可是次數一旦多起來，連他自己都覺得沒意思，特别沒意思，他憑什麼要讓謝逸為他擔心。

那幾天在投資事件還沒有個定論的時候，童澤沒想過那麼多，幾次聊天都把童沁媛投資八萬塊的事告訴了謝逸。可是現在，這筆錢不光失去了，還損失了更多，他反而一點都不想讓謝逸知道結果了。

現在他甚至很後悔，之前不該跟謝逸提這事的。

童澤了解謝逸，這次的事情涉及到錢，如果真讓謝逸得知了結果，必然會用他自己的方式來幫他。至于謝逸到底會怎麼幫，童澤用腳後跟想都能想得出來。

男朋友的錢，就算再多，那也是男朋友的錢。童澤作為謝逸的戀人，不能依賴他到這種程度。

很多時候，生活的苦水，得學着自己咽下去，哪怕咽下去的過程再痛。

童澤拐過兩個彎之後，停下了，拿出手機看了眼時間，還有幾分鐘十點。天氣很熱，他擡起胳膊擋住刺眼的陽光。

六月的天氣，到了這個時間點，已經超過三十度了。

童澤早晨沒吃早飯，胃餓得有些不舒服。過了早飯點兒，已經沒有開着的粥鋪了。

他出來得急，根本也沒想過帶上胃藥，而那藥恰巧是處方藥，一般藥店都沒有賣的。

啧……隻能去找林航了。

現在必須得喝點粥，不然一會兒會更疼。消化系統上的病，很多時候都是跟情緒相關的，這大概也是今天會胃疼的原因之一吧。

童澤撥通了林航的電話号碼，嘟嘟聲一直響到結束，也沒有回應。

又打了一次，林航還是沒接。

他把手機揣進兜裡，繼續往前騎行，速度慢得比步行快不了多少。

如此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晃蕩，無助感頓生。

太沒用了。

找個便利店呆會兒得了，看看有沒有速食粥。

正當童澤打算拐彎去便利店時，手機“嗡嗡”震動起來。

童澤掏出手機，劃向接聽，“喂，小航。”

“哥，你給我打電話了？怎麼了？”林航那邊的環境有些嘈雜。

童澤頓了一下，淡淡道：“哦，沒事。”

“沒事？你這聲音可不像沒事的，真沒事兒，你不會給我連打兩個電話。”林航走到一片安靜點的地方，問：“到底怎麼了？”

童澤沒有回答，反過來問林航：“你在哪兒？剛才周圍聽起來挺亂的。”

“我在M大。”林航又問：“哥，你在哪兒？”

“我……我在M大西門這條路上。”童澤如實回答。

“你等我，我現在去找你。”林航說着就要挂電話。

童澤趕緊阻止，“诶别挂，你還沒說你在M大做什麼呢，如果有事就别出來了，我真沒什麼事兒。”

“M大魔方社團一個學長看到我的短視頻，給我發私信，知道我就住附近，讓我來參加社團活動的。剛才基本上已經算結束了，随時可以走。”林航解釋完，繼續道：“哥，你去西門等我，我三五分鐘就到，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