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童澤很早就去了謝逸家。

董琴趕最早一班飛機，到家的時候還不到九點。她一進門，連鞋子都沒脫直奔二樓，謝逸聽到動靜，打開門出來了。

“謝逸！”董琴來到謝逸面前，“把錄取通知書拿出來！”

“急什麼，我要是想撕掉它，還會等到現在？”謝逸雙臂環胸斜靠着門框，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等着，我讓童澤給你拿出來，讓你回顧一下二十多年前自己拿到Z大錄取通知書的感覺。”

董琴怒目圓瞪，“說什麼呢？不像話！”

童澤從屋裡出來，把通知書遞到董琴手裡，“阿姨，給您。”

“這個假期，你倆一直在一塊兒？”董琴瞥了眼童澤。

“嗯。”童澤點了點頭。

“暑假一共才半個多月。”謝逸冷哼一聲，“你又不讓我出去找哥們兒玩，還不允許我和學霸一起好好學習？”

董琴：“高考都參加完了，還學高中的知識做什麼？都已經是Z大的入學新生了，你的時間沒有那麼多用來浪費，知道嗎？”

“我還是準高三生，我一定要在一中上完高三。這一點，你說什麼都沒用。”謝逸上前，趁董琴不備從她手裡又把通知書搶了出來，舉到手裡晃了晃，“我之所以昨天沒撕，就是想當着你的面撕掉它，讓你永遠記住，從今天開始，我不會再任你排布，我要按照我的方向走下去。”

說着謝逸雙手緊捏通知書兩側，準備開撕，滿臉的無所畏懼。

“謝逸！你敢！”董琴大吼一聲，一改平時在職場上沉穩幹練的樣子，頓時像炸了毛一般，上前就從謝逸手裡往出搶。為了不撕毀通知書，她還不得不萬般小心，“不許撕，給我！”

謝逸的脾氣也上來了，他看着董琴一臉把那張通知書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的表情，心裡更不痛快。

這足矣說明，他媽想讓他上Z大的執念有多深。

謝逸把通知書舉得老高，高到董琴根本夠不到的高度，吼出聲來：“媽！别跟我搶，你退遠一點，不然我現在就撕掉！”

童澤擔心謝逸跟董阿姨吵得太過激烈，趕緊上前拉他，身體擋在了母子倆之間，“謝逸，别激動！”

“你……你竟然敢威脅我！”董琴氣憤不已，但也隻能聽他的。她往後退了退，“好，好，别撕，咱們好好談！”

謝逸把通知書拿到胸前，随意翻看着，“媽，你讓我去上Z大，我想問問你，這是你的夢想，還是我的夢想？”

“你這是什麼問題？”董琴擡手指着他，“這跟是你還是我的夢想有什麼關系？你還小，針對現在的就業環境，什麼專業好，什麼專業熱門還是冷門，你了解過嗎？總說我控制你，我這叫管教！我們是過來人，給你指明方向有錯嗎？這些年如果不管你，你指不定就不學無術下去了我告訴你！”

“那你呢，作為大人就一定對這個世界的所有領域都了如指掌嗎？你隻不過是對你的科研了解比較多而已，對于其他行業了解得也不過皮毛。”謝逸側過身，将臉别過去，“還有，媽，我還有不到十天就成年了，别再拿我還小來說事。”

童澤不樂意聽董琴那最後一句，開口道：“阿姨，請允許我說一句，您剛說：如果不管他，他指不定就不學無術下去了。這一點我很不認同，我們作為孩子，的确需要家長管教沒錯，但這不代表沒有管教，我們就一定會學壞，您對于謝逸，難道連這點兒自信都沒有嗎？”

董琴看向突然插進來的童澤，一時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她頓了片刻，不客氣道：“童澤，你跟我兒子關系好，我不反對。但是現在我在教育我兒子，你還是不要插嘴比較好。”

“阿姨。”童澤态度誠懇，“我很感謝您，同意我和謝逸成為朋友，也感謝您的認可，就像您看到的，我倆成績不相上下。但我想說的是，整個學習生涯中，沒有任何人管過我，包括我媽。而謝逸，我很肯定，他跟我一樣，就算從小沒有家長硬管着去學，也絕對不會比現在差到哪兒去，而唯一少了的，可能就是小學初中那些比賽獎項，他的成績還是會一樣的好。有上進心這一點在謝逸身上，是天生的。”

董琴不光沒想到童澤會插嘴，更沒想到他會跟她說這麼多，看上去好像比她這個親媽還了解謝逸。

她定定地注視着童澤，“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那些獎項有總比沒有好。就算他成績好，那現在又算什麼？跟我對着幹，就代表他有上進心了？”

“這怎麼就叫沒上進心了，偏偏什麼都聽你的，就叫有上進心？”謝逸扭頭瞪着董琴，“你把你自己當做權威了是嗎？你的一切想法都是對的，我隻要有一點跟你不在一個方向上，就是沒上進心？”

“謝逸。”童澤拍了拍他的胳膊，“不是說好了，跟阿姨好好談嗎？”

謝逸把目光移向童澤，童澤堅定的眼神告訴他，相信他，可以說通他媽媽。

在童澤看來，當下的情況，絕對不是大吵大鬧就能解決問題的，心平氣和一些會更好。

謝逸朝他微微點了點頭。這一刻，童澤給他一種，能擺平一切的感覺。他悄然伸手，拽了一下童澤的體恤後擺，仿佛這樣，就能不斷從童澤身上吸取到力量一般。

童澤繼續轉向董琴，說：“阿姨，我知道您也不想跟謝逸吵架，他像這樣跟您對抗，應該不隻一兩次了吧？小學初中，是您每次都帶着他去參加各種培訓各種比賽，您有觀察過他的表情、了解過他的内心真實想法嗎？随着他漸漸長大，您想過他為什麼會變得叛逆嗎？”

“我……”董琴語塞，她不知道怎麼回事，今天竟一次又一次被這個高中生堵得說不出話來。她很想強有力地怼回去，可每次話到嘴邊，又似乎沒了底氣，隻讪讪道：“小學初中，他能懂什麼，我那麼忙，哪有時間去關注他心裡在想什麼，他想什麼都改變不了他應該去參加比賽這個事實。至于叛逆，青春期了呗，覺得自己翅膀硬了，還能有什麼。”

“阿姨，您自己說出來的話，您覺得說服力夠嗎？不論任何時候，家長都應該更多地關注孩子的心理，而不是您一句沒時間管，就可以直接忽略的。”童澤一針見血道：“他現在成年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并不是您用來實現自己人生價值的工具。”

“你……他怎麼就成實現我人生價值的工具了？他是我兒子，我能把他當工具？”董琴顯然被他這句話氣得不輕。

童澤情緒依舊穩定，打斷她：“阿姨，您先聽我把話說完，因為這些話謝逸可能跟您說不出來。他性子急，甚至會有懼怕心理，導緻他在這種情況下，會忍不住跟您吵起來。”

董琴畢竟是職業女性，她不想在一個孩子面前丢了面子，遲疑片刻後，她說：“行，你說，我倒要看看，你能說出什麼！”

童澤：“我不是當事人，所以這些話，是旁觀者清。我想說的是，您認為的不一定全是對的，您指明的方向不一定适合謝逸，更不一定是他想要的。Z大是您的母校，您讓謝逸也上這所學校，是一點都沒有考慮過他的想法。說白了，您隻是想把自己的人生理想在兒子身上延續，您不能接受兒子脫離您的掌控。您總是用為了他好來解釋掩蓋，但是，真正的為了他好是支持他去過屬于自己的人生，是在他誤入歧途的時候，把他引向正确軌道，而不是時時刻刻讓他按照您指出的方向走，這樣他隻會痛苦一輩子。”

童澤繼續着，“您想想看，世界上幾十億人，那麼多行業，每個行業都有做得很好做到頂尖的人。以我對謝逸的了解，絕大多數行業，隻要他感興趣，他都可以做好。我都能這麼笃定，為什麼作為母親的您卻不相信呢？為什麼您隻認為他做跟科研相關的工作就一定能做好，而其他行業就不行呢？”

“我和他爸都是科研工作者，在這一行有種信念深植内心，有些成果我們研究出來了，可是還有一些涉及到社會發展的研究成果在等着後輩們去完成。我隻是希望我兒子可以為了科研事業出一份力，我也希望未來的某項科研成果中，也有我兒子的名字。我這樣做有錯嗎？”董琴終于說出了内心的實話。

她一直有個科研夢，她想為此奮鬥終生，她想讓自己的名字載入史冊。可是科學家哪裡是那麼容易成為的，她也有自知之明，自己可能這輩子都成不了科學家，最大的可能也不過就是個普通的科研工作者。她知道他兒子有智商，所以她才把成為科學家的夢寄托到兒子身上，這麼多年來，她一直不認為自己的想法有錯。

可是現在，經童澤這麼一說，多少讓她有點兒不再那麼笃定。

“原來……您是這麼想的。成為科學家當然是好事，我很佩服您的信念。”童澤頓了頓，“可是阿姨，成為科學家很不容易，這一點您認可吧？”

“當然不容易。”董琴說。

“那如果要朝着這條路走下去，不光需要智商、恒心和毅力，更重要的是興趣、熱忱和信念，以及強大的内驅力，我說的這一點，您同意嗎？”童澤繼續問。

“對。”董琴點了點頭，這兩點是大前提。

“可有研究表明，人往往在自己最感興趣的事情上會産生天賦。”童澤看了眼謝逸，“而謝逸，他對科研不感興趣，又怎麼産生熱情，更何來信念。古往今來，那麼多科學家，哪一個不是憑着自己的一腔熱血和信念才走向成功的。我說到這裡，您還覺得謝逸對他不感興趣又很難的事情，能堅持做一輩子嗎？”

“興趣，興趣可以培養啊！我可以把我和他爸的想法灌輸給他，讓他明白科研的重要和有趣。”董琴依然不肯被說服。

“媽！”許久沒有說話的謝逸終于開口：“這個興趣我必然是培養不出來了，您想強制灌輸給我，也是白費力氣，因為我一點也不想成為你口中的科學家。”

“阿姨，您逼他，隻會反其道而行，往後不會有太好的結果。”童澤說，“就算您現在逼他去了Z大，他再次聽話地畢了業，您肯定還會讓他考研考博，去研究所上班，他會活得有多累您能想象嗎？逆反壓抑的情緒在心底累積，對他自己夢想的渴望更甚，他會時不時地産生脫離您掌控的想法，就像現在。您能管住他一時，但做不到每時每刻都盯着他。總有一天，叛逆值達到頂點，他會崩潰，會逃跑，到時候，他卡在那裡不上不下，您隻會更痛苦。”

“……”董琴的眼睫顫動，内心的執念，似乎産生了一絲動搖。她踱步到扶手旁，低頭思考着什麼。

童澤知道他的這番話多少起了些作用，今天不一定能完全把董阿姨搞定，但能動搖她就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謝逸當然也嗅到了成功的氣息，他實在佩服童澤。童澤說的這些，他并不是不明白，而是每當面對董琴，就什麼語言都組織不起來了。

他又拽了拽童澤的體恤後擺，他靠譜的男朋友回過頭朝他寬慰地笑了笑，還真别說，剛才的一番話，真有點當律師的範兒。

童澤朝他搖了搖頭，示意他先别說話，當下的時機一定要把握住，趁熱打鐵。

他走上前，站在董琴旁邊，态度誠懇，繼續打感情牌：“阿姨，謝謝您能聽我說這麼多。其實這些都是家事，我本不應該插足，但我是真的不想看到謝逸痛苦。您平時太忙，沒有真正觀察過他，也沒有了解過他的内心。有些時候，他是脆弱的，那麼大一男生，會因為您的步步緊逼，委屈憋悶到用哭來舔舐傷口。他看似叛逆跟您對着幹，實則内裡是畏懼您的，我想，相比于尊敬愛戴，您一定不希望他懼怕您厭惡您吧？”

董琴沉默片刻，說道：“大部分時候我當然會選擇前者，因為我也跟絕大多數母親一樣，但是我也不同于她們，如果謝逸能成才，哪怕懼怕厭惡又能怎樣。多年之後，當他在科研領域走上巅峰的那天，會感謝我的。”

“阿姨！您的執念太深了。”童澤歎氣，“如果真要那樣，那會是一次漫長的冒險，您勝算不大的。而歸根結底，不就又回到咱們剛才說的熱愛和信念上了嗎？繞來繞去都逃不開，您真的，别再執着于此了。”

“……”董琴當然也意識到了自己話裡的自相矛盾，她再次陷入沉默。

“阿姨，我無意頂撞您，如有冒犯，請您原諒。”童澤很會使用禮貌用語，在他看來，合時宜地用這種方式緩和一下氣氛很有必要。

“您如果有時間，還是關注一下謝逸自己的人生目标比較好。在他感興趣的行業支持他，他絕對會做得很好。還有，他高二的高考成績已經六百六十多，如果再給他一年時間，他還會再提幾十分，您難道不願意看到兒子的高考成績上七百，被衆多名牌大學搶着要嗎？”

董琴轉過身，即便心裡翻江倒海，面上也依然能穩住情緒，她注視着這個快要把她說通的高中生，“你年紀不大，是怎麼想出這麼多理由來勸說我的？”

童澤頓了一下，“阿姨，能想到這些，大概是看書，以及生活中耳濡目染得來的吧。我媽媽并不會跟我講這些，她從不管我學習，和您可以說是兩個極端，但我自己依然明白學習的重要性，我也有明确的目标，知道自己的未來該怎麼走。”

“才高二就考慮了？”董琴問。

“馬上高三了。”童澤眼底滿含自信，“不瞞您說，我的目标專業是法律，我想當一名律師。不過，您還是應該多關注關注謝逸。”

“律師，挺好。說話挺有條理。”董琴這下才終于看向謝逸，她一直沉默的兒子，“小逸，你以後想做什麼？”

謝逸說：“我想學金融，做投行。”

“投行？”董琴聽說過這個行業，大緻是了解的，但了解不深。

“對。”謝逸說，“媽，具體的我就不解釋了，你自己去查吧。”

童澤一臉懵，投行這個行業，作為高中生的他，還是第一次聽說。

謝逸雖然沒查過金融行業的院校排名，但對于金融相關行業的發展方向還是仔細研究過的。

董琴明顯能從謝逸臉上看到自信，那種眼裡都散發出光芒的自信。她已經有多久沒有見過兒子的這樣的表情了。

她擺了擺手，“行了，我剛下飛機，有些累了，回屋歇會兒。”說着便轉身朝主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