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流放地的生活是單調且重複的。
所有的鬼都有自己的居所,偌大的居委會猶如寄生着藤壺的鲸,遊走在沒有來源的白霧中。其中每個房間通向不同的地方,亮着的燈代表鬼在房間内,而不是鬼在這棟樓中,居委會是一個入口,通向不同時代不同天氣不同場景的小小世界,是坍塌掉的場景,有時也不代表執念,而隻是心裡的某個普通的居所,散落在流放地内,沒有實體,除了自己也沒有人能夠進入,是一片明明白白的虛幻。
她的居所是普普通通的小開間,她不記得自己在這裡住了多久,穿行在白霧中時,每個鬼的怨念都會被短暫壓制,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曾經為人,但有些渴望的東西湧動着,白霧中不隻有鬼,還有許多不可觸摸不可議論之物,流放地就是這樣混沌無序,壓抑與瘋狂同時出現,做了鬼就是這樣,會變得不像活着的時候,會偏執而瘋狂——這裡是流放地,不知道還流放了什麼東西,總歸是主流之外的,和别人總是不同的。
她意識到自己的思緒也變得雜亂,推門進去。
其實不需要“推門”這個動作,她有些吃驚,她為什麼會推門?作為一個鬼,死去多年,還殘留着活人的習慣?但她并沒有這種習慣。
房間裡空空蕩蕩,還有陽光從百葉窗中投進來,在地上劃下一道道光,灰塵漾起,落在地上卷起的床鋪上,她撣去灰塵,被嗆得有點咳嗽。
又是作為活人的習慣,毫無必要。這個房間可以一瞬間就幹幹淨淨沒有灰。她自問自答,自問自答也不是她的習慣,這種詭異的内耗到底是誰的?她不清楚。
這個房間停留在日落之前的那個下午,日頭餘溫還未散,牆上挂着年曆,顯示今天的日期是x月x日。
日期是模糊的,但她知道這是多年前,自己死去的那個日子,她離開了家,然後,就沒有回來過。她回來了,在流放地,她經常回來,待在自己的房間。
那些鬼差希望厲鬼們都在自己的房間裡不要出來,除了安排任務與工作之外不要溜達。但沒有那麼多可以做工作的人,工作很多,合格的鬼卻很少,能夠真正壓抑憤怒,平靜理智的鬼多數不在這裡,不願意傷人的鬼也多數不在這裡,兩者結合,能有工作的厲鬼很少。她是其中一個,鬼差們将她的工作過程形容為積攢功德,換取一個機會,工作久了,洗去身上的紅衣,變成普通的厲鬼,再脫去身上的怨恨,變成普通的鬼,就可以去輪回了。
她發呆地想了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忽然站在房間裡思考這些,這些是多年的常識,她已經習慣,她似乎在解釋給誰聽,但房間隻有她一個鬼。她性情惡劣,和其他鬼并不交好,真奇怪啊。
攤開床鋪,裡面的組合是她習慣的,一層瑜伽墊,一層薄床墊,一層褥子,一條床單,一條薄被子,一個枕頭。她坐下,仍然覺得涼,她就住在這種地方,手頭拮據,一邊是衣櫃,她從來不打開,她穿着死時的那件白裙,白色襪子,衣服不會髒,隻會被血淹沒,血染紅衣服,證明她是紅衣,紅衣是罪孽也是能力,有的鬼畏懼,有的鬼貪戀,她怔怔坐着,掀開被子鑽進去。
空氣微黃,她好像生活在舊照片中——鬼無法入睡,她張望天花闆,仿佛她沒有看厭似的,仿佛她第一次打量自己的房間。
不由得懊惱起來,看什麼看!這不就是你生前最後租的那個小屋嗎,房租六百元一個月,房東還十分難說話,天花闆上的那盞節能燈壞了好久,她去換也無濟于事,是線路出了問題,房東也不肯解決。還好她現在做了鬼,房間停留在那個下午,不必再亮起燈……有什麼可好奇的,到底在看什麼!
不如去工作吧?她心裡升起一個詭異的念頭。
她起身離開,忽然走到桌前,桌上有一盞嫩綠的台燈,油漆剝落,露出裡頭的銅鏽,但是它很好用。
台燈照着繪本《東郭先生》,她想拿起來,卻發現繪本仿佛是燈光投下來的影子,看得見,摸不着,她不能拿起來,或者攤開,她有點疑惑,她不知道自己在疑惑什麼,心裡還有點焦急,也不知道在焦急什麼。
離開房間。
她感覺自己渾渾噩噩,一定是遺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這感覺不太好,卻也習慣,做厲鬼之後就會遺忘掉很多活着的美好,隻記得隻言片語的瞬間,知道曾經存在過那麼個事情,卻無法感到喜悅,陽間的抑郁症和這種情況較為類似,但厲鬼的感覺更加麻木遲鈍,這是她在工作中了解到的。
她感覺自己忘記的,是作為鬼的部分。但并不是忘記,是想不起來,仿佛自己割開了,有一部分的自己和記憶被丢在什麼垃圾桶裡似的,現在自己隻有一部分記憶,像個智商不太夠的遊魂,她懷疑自己無法勝任接下來的工作。
工作的内容很多,每個階段有不同的任務,她記得自己這段時間該做的工作。
走出門去,四周散發着腐臭,看來這個時機不好,遇到了一些腐臭的鄰居。
有人在吵架,吵架的内容她聽不真切,不知道是哪個地區,哪個年代的死者,穿着也不同,她看過去,是兩個普通厲鬼,一個扯着另一個的腸子,對面扯着這一頭的眼珠,從眼眶裡拉出來,嘴巴激烈地發出古怪的聲音。
她從兩個吵架的厲鬼中間穿過,他們為她而短暫停戰片刻,她一走開,聒噪的聲音就激烈地響起。
作為鬼,一切都是自由的,不被生的形體束縛。有些鬼可以變成完全不同的東西,但大多數鬼,就像她,無法擺脫生前的執念,因為肉身的有限而到如此境地,所以多少維持着死時的樣子。
她的内髒被挖空了,她的臉被劃爛了,但她什麼都不記得了,她平靜地前往自己工作的地方。
她工作的地方叫做嘶嘶嘶,是鬼差們的發音,在厲鬼這裡變得扭曲成為近乎加密電文的聲音,文字也模糊不清,看着像漢字,卻一定不存在陽間的任何典籍裡,隻有被解密過的地方,包括奈何橋,黃泉路之類的,本名也是嘶嘶嘶的扭曲的聲音。那個地方在居委會的另一個角落,那個地方統稱為呼呼呼。
在那裡,白霧異常濃重,壓抑着所有的鬼不要輕舉妄動,削弱他們的怨恨,卻無法完全磨滅。
那裡也是陽間的人頻繁出入的地方,他們被叫做徘徊者,徘徊者有不同的能力,也有一些普通的人,總之經常出入這裡,所以管束格外嚴格……這裡也有不同的部門,各種各樣的,最深處的是守村人在的地方,那兩個守村人的魂魄遊走在大地上,守護着一方世界,在初一和十五的時候會回魂,平時看起來就是兩個大傻子。
徘徊者眼中,居委會的部門呈現出不同的樣子。她聽說過,但這些地方不會變,變化的隻是徘徊者。
有的徘徊者把這裡想象成金光閃閃的辦事大廳,有的徘徊者把這裡看作是陰森森的古代衙門,這取決于她們的潛意識,無法真正看清這些地方的模樣,活人看了,會嘔吐不止,神智失常,當場崩潰也有可能……那似乎是千年之前的事情了,還好後來有了白霧,那些徘徊者穿梭其中,神不知鬼不覺。
她沒有偶遇徘徊者,徘徊者并不多。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經蹲守過一個徘徊者。
那個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