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末，琳琅閣擺開瓊筵，玉盤靈石入流水，盈盈光輝現，語笑喧嘩。

衛則玉坐在席間，盯着酒杯裡一彎褶皺的月，腦海裡浮現着傍晚柳在溪趴在山道上的模樣。

他思索時過于沉重，周邊都無人敢接近，在這樂呵呵的宴會上格格不入，酒過三巡的甯西林從邊上晃過來，都沒法不注意到他。

她仰頭往後面山頭看了眼，那邊說很快回來的人，居然一個時辰了還沒有任何消息。

“别太擔心了，那家夥邪門得很，沒那麼容易出事。”甯西林安慰道。

衛則玉點頭：“借你吉言。”很明顯沒将她的話放在心上。

甯西林咋咋舌，在他面前放了幾顆靈石，說：“我喝酒赢的，沾沾喜氣。”

她揮灑得大氣，可看衛則玉絲毫不客氣攥在手裡，心還是稍稍痛了下，本着安慰就安慰到底的心态道：“你開心一點，她應該不會想讓你擔心的。”

這人把靈石攥出聲響，聞言含笑着看她，随即無聲搖搖頭，看樣子并不認同她說的。

甯西林連番受挫，也不張嘴了，騰地坐他旁邊，打算開解不了就來個有難同當，卻不想這一下身邊人反而主動和她聊了起來。

“你剛才去玩見到萬成了嗎。”他問。

“沒，聽說在殿裡睡覺，馬上就要和其他弟子一起被遣下山了。”

衛則玉“嗷”了一聲，繼續偏過腦袋，甯西林以為他終于對席間事物感興趣，便給他分享了自己剛才靈石是從哪裡赢得的，還說，琳琅閣下并不是用單個樓梯支撐，而是用陣法加持，營造出的假象……

她在旁吧嗒吧嗒說，而衛則玉心思卻不在這上面，正重新回憶下午發生的事——

他不清楚思道究竟與柳在溪商量何事，但兩人利益有沖突，柳在溪看樣子也并不想與那人有過多牽扯，問他要的也是和逃跑有關的法器。

而且那時候，她都已經下了山，真有事情為何不面對面講，反而模棱兩可的在遠遠的逆光之處随口說一句。

要麼當時柳在溪身不由己，要麼那位就不是她。

衛則玉突然有些懊悔，他趕緊起身對甯西林道：“去想辦法把萬成留下。”

對方木愣着，看了看時間：“這時候他們應該正準備走，你找他幹嘛。”

“不知道，我怕思道有别的動作，找個幫手總比沒有的好。”

見他說話時語速極快，就連神情都比往日嚴肅許多，甯西林也不敢怠慢，先一步替他帶路往大殿裡去。

到時，殿裡空無一人。

問了路過的修士才知道，萬成不屑于被趕，竟是在集體下山之前就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

這能說什麼呢！二人無法，分頭沿着琳琅閣兩邊的山路向下找。

衛則玉選的路正是人多熱鬧處，每走兩步，就被拉着莫名其妙喝了一杯酒，或懷裡塞了些奇奇怪怪的抵押物。

他都沒有時間細看，揮開周圍的人好不容易奔到山道口，正要一腳踏出時，卻被一陣靈光震得倒退兩步。

他驚愕看去，腳尖觸及到的地方蕩開一圈漣漪，那漣漪越擴越大，逐漸在山道口張開一張巨大泛着水波的牆面，這牆極速展開，就似昨日在青雲廣場那般，将整個琳琅閣乃至園子全都罩了起來。

同時，青磚之下也浮現出那日奇特的法陣。

又來？

衛則玉急忙往回去和甯西林彙合，還不忘将周邊正喝在興頭上的弟子喊回魂。

衆人驚醒時皆一臉懵然，更有甚者面色不虞，本都打算不理不睬繼續玩樂，後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反應過來展開靈識察看，這才慌了神。

大家第一反應全是：又被關了？！

甯西林返回時就是這副衆人驚慌聚在閣下的場景，幾乎不用想就知道是出事了，她兩步鑽進人群，又被衛則玉眼疾手快拽了出來，問她話時還帶着不确定：“沒找到？”

甯西林愣了下，趕緊擺手，一句“找到了”還沒說出口，萬成就扛着劍從衛則玉側方走過來，嚷了句：“思道這女人……”

發表完這一句還不夠，又指着甯西林：“還有你這女人，說是水綠在玉盤裡，原來是騙我進來蹲結界。”

衛則玉：“前輩息怒，晚輩也是實在想不到辦法才出此下策，你可——”

他話說到一半，腳下突地傳來異樣之感，這感覺像是有一隻粘稠的大手吸住了腳底闆，整個人仿佛往土地中紮根了一般，吸附之感強烈到無法忽略。

甯西林差些仰頭歪倒，一把薅住萬成的袖子站穩急道：“找你來就是救命的，快去開結界！”

萬成震驚一瞬實在想笑，此前多少年就沒遇見過對他這般無禮的，結果來這兩日一次遇到三個，已經生氣到不氣了。

況且結界既困住了他，本也是要破的，說是單單為了誰顯得小氣，萬成便冷哼一聲，道句“等着”，飛身而起。

衛則玉看他還算配合，松了口氣着手召出水花，想穿過尋人咒找人。

可因着這有高階修士布的結界，水花剛顯出，就成了消散的水汽，連咒成都做不到。

他穩住心神，一次次試，卻不想腳下倏然陣光大亮，同一時間，萬成破陣不成，收劍落地，眉頭皺得死緊：“壞事了。”

全場修為最高的人這麼說，其他人說不心慌是假的，紛紛湊在一起持法器警惕四周。

腳下的陣法如水亦如鏡，強烈陣光之後就是一圈圈從地面冒出的漣漪，土地此時就像是一個雙面鏡，漣漪在地上也在地下，修士在上面，看着土地另一邊水圈中爬出的聚靈獸從地面上某個漣漪裡同時伸出頭來。

萬成緊了緊劍，笑道：“還知道找我，不算太笨。”

甯西林看他就像在看怪胎：“你還笑，能對付得過來？”她說這話本也不指望對方能回答，見那人一溜煙沖去砍妖獸還心生欣慰了下，轉身和其他修士一同抵禦妖獸。

此次出現的聚靈獸目前來看有三隻，可地下漣漪還在，并不确定之後會不會還有，而且陣法吸力古怪，讓人疑心是否有後招。

衛則玉離開地面，揮劍斬開頭頂砸來的妖獸爪子，從一邊花架下揪出兩個人：“躲起來。”再躍上樹梢避開那隻妖獸張開的大嘴。

他心驚自身靈力被聚靈獸吸收如此之快，又開始憂心柳在溪。

有結界壓制尋人咒無法打開，怕就怕這期間那人會不會出什麼意外。

他想着，餘光見到于一衆混亂裡依然立着的琳琅閣，當然二層也殘破不堪，隻剩下一層那段孤零零的樓梯還健在，他猛然記起甯西林先前說的話——琳琅閣一層是有陣法支撐的。

想到這，衛則玉極速沖向那處，發現裡面還藏着幾個膽小細心的修士，指望這陣法能幫他們抵禦攻擊。

可他湊近感受則不然，這處陣法也快不行了。

衛則玉立在它與外面結界的交彙點，重新引動靈力，默念口訣，水花瞬間從他掌心翻騰而出，再流淌至全身，隻不過速度并不很快，頗有些吃力的樣子。

樓梯邊圍着的修士見狀，都是一臉驚奇，看那水流将他渾身都包裹完全，然後在身影漸漸淡去之前，意外轉頭過來說了一聲：“此處陣法維持不了多久，盡快另尋他處。”

接着那人就像是被身上的水膜吞吃不見，化成汽霧消失在原地。

躲藏的修士起初還驚訝，見此情形心中卻不是滋味，忍不住說小話：“自己逃跑還讓我們挪地方，真是……”

他們正說着，忽見眼前劃來一道金光，這時樓梯旁邊加持着的小陣倏地被炸開幾道裂痕。

低矮的視野裡一隻聚靈獸的大腳從上方跨過，再被剛剛那金光逼退，很難不想這小陣是被那聚靈獸踩了一腳。

修士們不敢再躲，慌裡慌張地鑽出閣樓，正對面遇上了持劍的甯西林，對方氣喘着指了指不遠處的其餘修士祭出的劍陣，不客氣道：“有說話的功夫那殼都能撬掉一角了，人家是去搬救兵知道嗎！”

幾個修士互相看着，也不敢言語，忙低着頭跑走，加入劍陣。

甯西林歎了口氣，從腳下又擴大出來的一圈漣漪看向遠處死寂的山頭，心中祈禱了句，便繼續彙入人流。

這時候，她口中搬救兵的衛則玉，在水膜消散的下一刻就成功感應到柳在溪的所在，瞬間便凝結實體到那處。

可在水膜幻出人形的時候，一股巨大的灼燒感席卷全身，水花幾乎都要被活活蒸發，衛則玉立刻調動更多靈力護體，直接破開水膜落下，緊接着，那炙烤感便将他掀翻出去，身體殘留的水花頃刻間化成汽霧。

衛則玉半跪在地上借力停下，手掌觸及地面時就是滾燙，他迅速離手站直，展開靈識看着這狹窄漆黑的四方天地。

兩壁寬，一人多高，馬尾都能蹭在天花闆，黑洞洞的地方唯一能發光的是中間那個圓滾滾靈爐，足足占據了空間大半的位置。

來時并未細看，此刻以靈識探查，才發現這靈爐泛着金紫光輝，爐壁兩邊雕着鎮獸，頂端伸出絲絲縷縷向上的淡淡幽光，爐蓋的縫隙中，則是偶爾漏出幾朵玄火焰。

這是煉器的紫金靈爐。

方才便是這東西的靈波将他撞開了，那他尋的人……

衛則玉再次喚出水花感知，見那細瘦的水流顫巍巍流向靈爐再被打散，壓根控制不了情緒，舉劍就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