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想起來了。
這不就是剛剛一塊兒在門口等着的那幾人嘛。
近看果然好看。
“我還以為你跟那老太太一起的呢。”她說着看了一眼表,“号過了可以重新排,也可以說一聲直接進來。你……”
“不用。”
這位長得很好看說話很冷漠的病人硬邦邦地說,“我沒事。”
遲柏意被她噎了一下,想再說句什麼,還沒張嘴,就見她迅速捂臉轉身打了個巨大的噴嚏。
路過的護士抱着東西“哎喲”了一聲:“吓我一跳……遲大夫下班啊。”
“嗯,下班。”遲大夫憋着笑轉頭問這個背對着自己的人,“下班也行,說說吧,你是什麼情況。”
“打噴嚏。”
“還有嗎?”
“鼻子癢,眼睛癢,聞不……聞不清楚東西,嗓子眼兒癢,頭暈。”
遲柏意一邊往前走一邊低頭翻着自己的包:
“持續多久了。”
“就今天早上開始的。”
“以前有過嗎?”
陳運咬咬牙,跟了上去:
“從來沒有。”
“吃過藥嗎?”
“吃過。”
身邊的人聲音低了下去,聽着挺乖:“吃了阿莫西林。”
遲柏意終于從自己的包最底下翻出來了根棉簽,拆開包裝停下來看着她:
“過來一點,頭向上仰……”
“呼吸,深呼吸,憋氣。”
陳運咬住舌頭,僵硬地望着那顆腦袋在自己胸口移動着,鼻子裡全是柏子香味……
“張嘴。”
對方沒動,睫毛垂下來。
遲柏意歎了口氣:“看看你扁桃體有沒有腫。”
倒是沒腫。
她把棉簽扔進廢棄桶,邊走着繼續在包裡翻,“鼻甲沒太腫,扁桃體也正常,鼻粘膜……應該隻是過敏性鼻炎,吃阿莫西林作用不大,多大年紀?”
“二十。”
二十就二十吧。
遲大夫覺得自己真的很敬業,“上高中還是工作了。”
“高三。”
“二十歲”在外頭打拼了一上午搬了四個小時塑膠手套成功給自己熏出來個過敏性鼻炎的陳運、“誠實”地說:
“三中,課重作業多老師嚴。”
……
遲柏意把人帶去了藥店,一邊跟櫃台裡的人說,一邊跟櫃台外自己旁邊站着的人說:
“一盒西替利嗪,一瓶滴通。西替利嗪一次一片,吃完藥睡個午覺,下午不耽誤上課,酒及酒精飲料都别喝,滴通難受的厲害可以噴……”
“能……不用噴進去的藥嗎?”
櫃台裡的人回身看看她倆,不動了。
櫃台外的人轉過臉就隻望向她:
“别用噴的或者弄進鼻子的藥行嗎?我……不習慣。”
遲柏意“嗯”了一聲,從善入流地改口:
“一盒西替利嗪,兩個洗鼻器,兩個分開付。”
藥師很快拿來了東西,手腳麻利地一裝:
“微信支付寶?”
陳運說:
“現金。”
結果一結結出來八十九塊零二毛。
陳運沒忍住想看一眼身邊那大夫——
什麼藥八十多塊錢?!
這年頭是真跟着大夫買藥更挨宰嗎?
可人家免費給看病了呢……
她隻好開始掏錢。
一張十塊,一張五塊,沒了……
她還想再掏,邊上還是那個清清淡淡的嗓音說:
“麻煩您洗鼻器多拿幾種,我挑一下。”
最後,陳運在一邊看着她拿了包藍色的。
十塊九。
一盒藥加那什麼洗鼻器,十五塊九。
剛剛好。
可就是這九毛錢,陳運站在那兒掏到手機鈴聲都響了也沒摸夠。
叮鈴鈴的聲音響起來,很清脆。
遲柏意眼睜睜看着這人僵了一下,然後從牛仔衣的内兜裡摸出來了一部小手機。
就巴掌那麼大,黑色的,上頭還有按鍵。
難怪要用現金呢……
現在的小孩兒家教已經這麼嚴了嗎?
不是,這都什麼年代了,還有這種手機賣嗎?
給孩子用這種手機小孩兒會不會在同學面前覺得丢臉啊……
遲柏意沒看出來她面前這一位有沒有覺得丢臉,但她能看出來對方很急且煩,使勁兒摁了電話之後嘩啦一下把自己外套扒了下來,就那麼蹲在地上開始找錢。
挺好看一人,裡頭穿了個同樣不知道洗了多少遍的運動背心,蹲地上露出來那麼一截腰。
就是這種陳舊的,随意而潦草的打扮和從見到這人第一面起的某種詭異熟悉感,兼她現在蹲那兒看上去很需要幫助的那股落魄味道……
遲柏意覺得自己審美中屬于女同……不,或者說是年少曾迷戀的那部分感覺正在緩慢睜眼。
于是,本着救死扶傷尊老愛幼的原則,她擡手又掃了個十五塊九,把櫃台上那零零散散的那堆錢一起抓進了自己包裡——
“我怎麼還你。”
不用還了……
不,加個微信吧……
“你、留個電話吧。”對方說,“行嗎?”
“行。”
人頂着大太陽拎着袋子跑了,遲柏意還站在藥店門口。
站了一會兒,她自己的手機叮鈴桄榔響了起來,她滑開屏幕看了一下,又幹脆的把屏幕摁滅了。
雖然都入秋了,太陽還是挺大,藥店門口那塊兒地被照得白亮。
不過外頭的樹已經有了點變色的意思——
黃的,紅的,暈出一點點淡淡的粉色來,初秋陽光清透溫和,打上窗戶,打上葉子,就好像把整個世界都折射得豐富多彩起來。
遲柏意保持着自己将要放中秋雙節假的好心情,走進這個豐富多彩的世界中撐開了陽傘——
真的熱。
熱得人腦袋犯暈人打蔫兒。
陳運把這通電話挂掉,歎了口氣。
這份工作算是又完了。
雖然就是個短期,活兒也挺重的,但是錢給的不少,而且是周結,時間……
時間相對來說也挺自由,不至于跟上一個那樣一待十來小時——
閑,還沒錢。
她琢磨了一下,又摁亮手機看看,現在也就十二點多,直接過去領工資,領完吃個藥回去睡一覺,下午還得去玩具店收拾衛生。
然後收拾完衛生晚上還能再去看看之前看的那家店還招不招人……
時間緊事兒多,趕緊的吧。
可她就是不想動。
也不知道是這太陽曬的還是那個大夫說的過敏,反正就是不得勁兒。
本來也不是什麼大毛病,也沒想來看的,現在想想……
确實不該來——
不舒服。
心裡不舒服,身上也不舒服。
之前的癢在太陽底下重新複蘇悶成了疼。
堵着充着血的疼,遲鈍地跳動着……
她控制不住地彎下腰,歎了口氣,開始埋頭找螞蟻。
一隻兩隻……
其實是同一隻。
管它呢,反正看來看去等這勁頭稍微過去點就行了。
不過,好像已經很久沒這樣了。
上一次這樣還是跟那個水族店老闆吵架的時候,而這一次……
可能就是工作又丢了吧。
沒事,再找就行了。
可她就是忍不住。
她忍不住想擡頭,忍不住想去看那頭閃着光的樹葉,忍不住想砸爛手裡捏着的這個破手機——
或者想使勁地咬牙,去捅什麼地方兩刀……
都好,都可以。
反正别坐在這兒,别坐這兒跟個沒地兒去的狗似的,别盯着上頭看,低下頭看地吧……
看地吧。
看看自己影子,看看螞蟻,看看灰……
或者……
一雙紅底高跟鞋走到了那片小小的影子前,停了下來:
“怎麼了?”
陳運咬了一下舌頭,也不想擡頭看她,盡量往後縮了一下:
“沒事。”
說完想想,又接了句:
“肚子不舒服,坐一會兒。”
遲柏意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信,就這麼看着她,看着她手腕和掌根紅青色帶血絲的牙印,半天沒想起自己到底過來是要說什麼話。
“有什麼事兒嗎?”陳運盯着地上那道影子沒來由又開始煩,擡眼偏頭躲開她的傘,“沒事我走了,我現在舒服了。”
遲柏意隻好說“沒事”,說完見她鼻子還是有些紅,才終于想起來:
“沖鼻器用時注意水溫,有空來醫院查查過敏源。”
陳運盯着她一張一合的嘴唇,眼角輕輕一抽,别過了臉:
“行,知道了。”
遲柏意本來想說“你坐這兒容易中暑”,看看她表情也懶得說了,重新撐開陽傘扭頭就走。
也就沒走出一米,陳運收回眼神已經站起來準備走人的時候,她又倒了回來。
陳運愣愣地看着她遞過來的紅色小條:
“這什麼?”
“補鐵沖劑。”遲大夫淡淡地說,“經期喝這個比曬太陽管用。”
“哦……謝謝。”
“我走了。”樂于助人的遲大夫走了,樂于助人的遲大夫轉頭看她,貌似很不經意地問了一句:“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陳運。”
“韻味的韻?”
“運氣的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