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收拾的動作頓了頓，低垂着眉眼，小聲說：“謝謝您。”

莉莉姆打量着眼前這個孩子，很奇特，他不是純粹的人類，在此之前，她還從未見過像他這樣的存在。

阿莫柔軟的卷發是罕見的金粉色，相貌突出，一眼就區别于别的人類孩童；他的雙頰分别有一顆天生的淺紅色的痣，襯得淺棕的眼瞳多愁善感。

即使他現在隻是個十歲小孩，走在人群中也足以引人注目。

莉莉姆的視線停留在他臉上的紅痕，聲音柔和地道：“不用謝……你叫‘阿莫’對嗎？”

阿莫收好東西，抱着布包站起來，點了點頭；他擡眼瞄了一眼面前的女人，卻像被燙到一樣收回視線，頭埋得更低了。

莉莉姆對這個叫“阿莫”的孩子很感興趣，他身上的頻率讓她想到自己。的确很相似，她看得出來，阿莫也不屬于純粹的物質或靈态。

于是她稍加思索後，接着問：“你是來捉魚的是嗎？需要我幫你麼？”

問到這個，阿莫像是想起了自己來這的目的，猛地搖了搖頭，而後重新放下包裹：“我自己來。”接着又轉身下到河裡去。

阿莫似乎對這條河很熟悉了，摸的都是較淺的地方，好不容易發現了一條魚，他便急忙伸手去捉。

可每次，盡管都很精準地摸到了魚，那魚卻一番掙紮，很輕易地就從他手中滑走了。莉莉姆看出，阿莫對魚懷有某種厭惡，很排斥和它們的接觸，但又不得不去捕捉它們。

原本，阿莫是打算實在不行就用魚叉的，雖然他自己做的質量不太好；但現在魚叉被那幾個少年踩壞了，他隻好徒手在水裡和魚艱難地激戰。

莉莉姆看着他折騰了大半天，才丢上來了一條魚，那條魚還是她暗中幫忙才沒有跳回水裡……莉莉姆忍不住了，說：“我來幫你吧。”

她不顧男孩的反對，把他拽回了岸上。待他安分下來後，當場用法力編成一張網，把魚都撈了上來。

如果有外人在場，就會看到魚從河裡憑空飛出。但阿莫不是普通孩子，他對此有些目瞪口呆。

愣了好一會兒後，他呆呆地問紅發的女人：“……您是魔女嗎？”

莉莉姆一邊将藤蔓召來把那些魚捆得結結實實，一邊回答：

“我不是魔女，我是天上掌管捉魚的女神。”

這位掌管捉魚的女神告訴阿莫，她叫“莉莉姆”。

阿莫的家就在小河附近的樹林裡，那裡隻有單獨這間小木屋，離群索居。

推開吱嘎作響的木門，阿莫獨自走了進去。這間屋子裡彌漫着濃烈的草藥味和難以察覺的魚腥味，一個瘦骨嶙峋的女人躺在草席鋪的石床上痛苦地呻吟着。

這個女人年紀其實并不大，但她的面容已被病痛折磨得垂垂老矣，現在已下不來床，隻能躺在上面做無用的喘息。

她身上蓋着一張看不出原本顔色的毯子，散發着難聞的氣味。感受到有人靠近，她吃力地掀開眼皮看過去。

“……阿莫!阿莫!”看到是自己的兒子，女人叫道。

“母親。”阿莫在床前握住她如幹柴般的手，“阿莫今天抓了很多很多魚，比平時還要多!可以給您炖鍋湯了!”

他的母親猛烈地咳嗽起來，似乎要把自己的肺給咳出，然後将他握住的那隻手抽出來，狠狠地打他：“壞孩子!阿莫，你這個壞孩子!咳咳……我說過什麼來着？這些魚……要先拿這些魚去呼喚你的父親!去呼喚你父親!還不快去——”

女人的聲音歇斯底裡起來，最後簡直在尖叫。阿莫連忙行動：“母親我這就去，您别生氣!”

男孩提着一個竹筐跌跌撞撞地跑出門，趕忙去解挂在樹樁上的魚。莉莉姆看着他拼命拉扯着藤條，好不容易扯開了，抓起那些魚就放到筐裡。

小木屋前有塊空地，很明顯是被人為清理出來的，散發着一股潮濕的腥氣。

阿莫從空地旁的石堆裡抱出一些石塊，将它們逐一擺到空地的泥土上。

石塊圍成了一個大圈，接着又有石塊在其間組合成文字和奇怪的符号。

擺完整個法陣，阿莫從屋子裡拿出了一把小柴刀，熟練地抓起那些魚剝鱗，然後開膛破肚。别看他小小一隻，殺魚卻很有力氣。

他像是克服了對魚類的反感，也像是聞不到濃烈的魚腥味一般，将魚的各個部位分别放到法陣的相應角落。

他足足剖了七條魚。

做完這一切，他在法陣前跪下，雙手合十開始祈禱，向造物主乃至所有的“神靈”祈禱。接着便是念咒。

一大段冗長而語調古怪的咒語從他嘴裡念出，抑揚頓挫之間好似泉水咕咚響、荒冢揚塵音，配合這古怪的法陣不免顯得瘆人。

咒語念完後，他滿懷希冀地望向法陣中央。

和之前的無數次一樣，什麼都沒發生。

這是自然。莉莉姆想，因為那個靈體給的名字是假的。假的名字，就算是呼喚千百次也沒有用。

即便得到了這個結果，阿莫臉上也沒有太多失望。

他把所有東西都打掃幹淨後，回到屋子裡，向往常那樣對母親說道：“父親大人很高興我來找他，他又用他的權柄賦予了我更強大的力量，您的病很快就會好的。”

他的母親也高興起來，一種狂熱的精神支撐着她，臉上浮現出不自然的紅暈。她伸手撫摸着自己兒子的臉頰，目光裡滿是癡迷：“阿莫，我的阿莫……你父親是不會放棄我們的，他永遠和我們同在。瞧瞧你……你和你父親多像啊！你也會有他那樣的大能，去幹出一番大事的!我的病怎麼樣不重要，你以後一定要去傳播你父親的榮光，做他在人間的代行者!”語畢，女人又咳嗽起來，又咳又喘，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阿莫在床邊垂着眉眼，沒有看他的母親，長睫下的瞳中流出冷意，甚至有憐憫；但他仍信誓旦旦道：“母親，我不會辜負您和父親的期望，一定能達成偉願。”

他的母親心情好了不少，沒過多久就沉沉睡去。

生病的人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阿莫把準備好的草藥拿出來，放到陶鍋裡加水熬成藥湯。熬好之後便用陶碗盛起來，等過一會兒再喂給病人。

之後他把剩下的幾條魚拿出兩條炖湯，其它的準備腌制後曬成魚幹。

魚湯煲好後，他盛出一碗給莉莉姆，莉莉姆謝絕了他的好意：“不用了，我很少吃人類的食物。”

阿莫沒說什麼，端着碗坐在石墩子上小口小口地喝起來。漸深的天色顯現出星星，星星們既遠又近。

莉莉姆坐在另一個石墩子上，問他：“你恨嗎？你父親，和這一切？”

夜色模糊了他的面容，也讓他的臉更加清晰。

“沒有人是不會恨的，每個人都會恨自己。”他說。

莉莉姆沒有去拜訪伊甸園和亞當夏娃，而是在這個叫“阿莫”的孩子身邊留了下來，待了很長時間。

11.

時間過得很快，快到莉莉姆收到了人類始祖離世的消息；時間也過得很慢，它在阿莫身上幾乎留不下影子。

在這段時間裡，阿莫每天都會去河邊撈魚，莉莉姆每天都跟着他，在他撈不到魚時出手相助。剛開始他還會窘迫，但等莉莉姆幫他修好了魚叉後，他終于捕到了更多的魚。

然後是布陣、殺魚，呼喚那個永遠都不會回應自己的存在……日日如此，一直如此……

阿莫依舊是那個孩童模樣，他的母親卻再也撐不住了。

在一個清晨，女人歸于了永恒的甯靜；她的靈魂飛離體外，一部分去到天上，一部分去到地下，還有一部分暫時逗留在星靈層，也沒有了自我意識，隻會憑本能亂晃。

阿莫很快明白了她的結局。他沉默着，在她母親的床前，他問莉莉姆：“帶我走，可以嗎？”

撒旦之子終于等到了這句話，欣然同意。

阿莫為他母親放了一把火，一把火燒穿了木屋，焚毀了他母親殘留的遺體。

從此之後，再也沒有人知道那個女人的名字，再也沒有人知道阿莫母親的身份，連同他自己的身份，也埋葬在這場大火裡。

那烈焰就像這個時代，與精靈一同狂舞，對彼世傾注美夢，妄念水中明月……最終徒勞無功，隻剩虛無。

莉莉姆牽着阿莫的手，教他放松身心靈，領着他穿越物質層，穿過無形的層次，抵達真正的彼岸。

在黑沉而望不到希望的無底深坑中，欲望卻蔓延到這裡開花結果。

“歡迎成為深淵的一員。”莉莉姆對他說。并且她給他起了另一個正式的名字，後來的生靈們也這麼叫他——

“阿斯蒙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