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凜做了一個夢。

裴凜背着書包，單薄的身子立在流動的放學大軍中顯得格外紮眼。人流量很大，可沒有一個穿着黃白的校服的孩子撞到她的肩膀，她們的臉上仿若被蒙上了模糊的馬賽克，感受不到裴凜的存在，隻知道帶着開心的情緒湧向校門口。

她聽見遠處有興奮的聲音傳來。

“媽媽，媽媽，我今天考了第一名哦！”

然後，一道充滿驚喜的溫柔女聲響起。

“是嗎！寶貝太棒了！走，媽媽請你吃大餐去……”

紮着丸子頭的孩子又拉低一個男人的身影，歡快的語氣再次傳進裴凜的耳朵：“爸爸，我今天考了第一名哦！”

男人打着領帶，看上去像是某個辦公室的文員，他一把撈起孩子放在自己的肩膀上：“我們家的小寶貝可真是厲害，想要什麼禮物呀？隻要爸爸做得到，都答應你……”

和美的一家人漸漸遠去，裴凜無言地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孩子們被一個個家長接走。等到校門口所有人消失——咧着嘴巴笑的門衛，禮貌溫和的女老師，被牽着小手的孩子們和牽着孩子的家長們——所有人都慢慢離開了她的視野。

有人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頭，看見半蹲着的年輕女人正笑眼彎彎地看着自己。

她的身上還是那身記憶中低調的套裙，和其他人不同，她的臉蛋在她眼前清晰可見，鵝蛋臉，柳葉眉，紅潤的唇，白皙的皮膚，面中一點細痣，像是能沁出水的眼眸此刻正溫柔地注視着眼前的小孩。

“等很久了吧，凜凜……”女人伸手摸摸孩子的腦袋，可裴凜卻感受不到任何溫暖的觸感。

她幾近顫抖着喊出那個深埋于心的稱呼。

“媽媽……”

“凜凜，真是對不起呀。媽媽剛結束會議，沒想到一出來天就這麼晚了……”随着她的話語，裴凜眼裡的世界開始變換，亮如白晝的世界沉入黑暗，隻有一盞從天而降的光束打在她們身上。

女人拉起她的手，像她記憶中的任何一位母親那樣，溫柔地說道：“凜凜，和媽媽走吧，媽媽再也不會抛下你了……”

她牽着裴凜的小手走了一段路，光束始終像舞台的道具燈圓圓地落在她們行走過的路徑上，而她們的前方，是無盡的黑暗。

細碎的聲音出現在裴凜的耳邊，她側耳傾聽，那是林燕的聲音。林燕問她要不要來碗綠豆湯，轉而又問她住在三桂巷子還适應嗎，說等暑假就帶着裴凜去看望果園裡的外公外婆。

“媽媽，我聽見小姨在喊我。”裴凜有些猶豫，最終還是低低地出了聲。

女人腳步一頓，纖長的身影直直地立在裴凜身側，她沒有彎腰，隻是淡淡地說：“凜凜，媽媽對不起你。”

裴凜無法從語氣判斷她的神色，便靠近她仰頭——

一滴溫熱的液體掉在她的臉頰，接着又是一滴。

“凜凜……”女人的語氣帶着無限的悲傷。

“……回去吧，小姨還在等你。”

她的身體開始散發淡淡的微光，蒙上了朦胧的色彩。

裴凜知道夢即将要醒來了。

“媽媽，”小小的人兒輕握住她幾乎透明的手，“不要哭。”

下一秒，她的意識就開始回歸現實。

“醫生，我們家孩子真的沒事吧……”

“林小姐，我們已經确認過很多次了，孩子這隻是身體自愈的情況，并不是你所說的癌症的預兆……”

“那就好，那就好……”林燕在病房裡拿着一袋子的化驗單，口中不斷重複着這句話，心有餘悸地回頭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女孩。

“凜凜，你醒啦！”注意到女孩微睜的琥珀瞳孔時，林燕喜出望外地撲上前拉住她的手，苦笑着罵道，“可急死小姨了，你這孩子……”

裴凜啞着喉嚨喊了她一聲：“小姨……”

“在呢，小姨就在這兒呢！”

“小姨……我，我夢見了媽媽，”裴凜的聲音很平靜。

“媽媽說讓我回來，說……小姨還在等我……”

“是嗎……”林燕的聲音一抖，“小姨出門給你買點水果，你，你多休息休息……”

帶上房門的那一刻，林燕的呼吸有些紊亂，她快步走在廊道上，有護士提醒她走廊人多，她置若罔聞，拼了命想找到那扇逃生通道的綠标志門。

不知走了多久，林燕終于在走廊盡頭找到了那扇門。她的手輕輕搭上生鏽的門把手，無法壓抑的情感随着眼淚傾瀉而下，她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唇，無限的悲傷在垂着腦袋的發間落下，打濕了曲起的小臂。

——燕燕，姐姐知道自己的身體……不要哭啊，傻孩子……

——燕燕，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你是什麼時候突然長大的呢……姐姐都快要踮起腳摸你的腦袋了……

——燕燕，你看，這是凜凜啊，多可愛……她最喜歡彩色的飄帶和氣球，去年聚會，我看到她的小眼睛呀，就一直盯着現場的氣球看……

——燕燕，約定好了，下輩子我們還做姐妹。

空蕩蕩的轉角，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牆上的玻璃窗照進這片無人區，不知哭了多久，林燕突然感覺到背上的暖意，她有些愣愣地回過頭，才驚覺自己整個人都沐浴在金色的陽光裡。

“姐姐……”

……

“凜凜，你身體還好嗎？”好姐妹安易第一個來病房探望她，手中還捧着一大束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