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時天還陰得溫柔,沒走幾步就起了風,翻臉似的,風越來越大,一路走來,四五輛馬車掀翻在路邊。
頭頂的鉛雲宛如吸飽水的棉花,沉甸甸地,被呼嘯的狂風推卷着湧向西方。細小的沙礫藏在風裡漫天飛舞,擦過肌膚,就是一道紅,打進眼裡,就是酸淚直流。
泠石曾在大漠裡巡防,這點風沙于他而言不過是撓癢癢,喬歡就不同了,藏在泠石身後還不夠,兩眼緊眯,左手擡起遮住臉,狂風瞬間灌了滿袖褪至肩處,幸而還有裡衣貼身,不至于手臂全然裸露在外,右手則死抓泠石别再腰後的刀柄,由他帶路,以免走散。
喬歡腹诽:這種天逼她外出,馮六莫不是故意尋仇來的?
找到牟遲與馮六時,他們正在石橋下避風沙。牟遲抱刀站着立成一座屹立不倒的高山,馮六團成一團縮在牟遲腿邊,怕他跑,纏人小兒似的抱了他的腿,此情此景,饒是急着歸家的百姓路過都會好奇地瞥一眼再走。
沿着木階下到河岸邊,還不等喬歡靠近石橋,耳畔呼嘯的勁風中突然摻入一聲鬼哭狼嚎:“歡娘子,你總算來了!你再不來,本公子跳河的心都有了!”
這幽怨的語調,聽起來怎麼像癡情男被負心女無情抛棄奈何情根深種決定以死相逼讓對方回心轉意?
喬歡對這位馮六郎再次改觀,“就不能選個茶樓什麼的等?”
“不能不能,”馮六的頭搖成撥浪鼓,又覺得自己在一個商戶出身的小娘子面前太掉價,遂提一提縣令之子的威嚴,正色命令道,“歡娘子,接下來的事,本公子不希望其他任何人知道,包括縣令,你懂嗎?”
“不懂。”喬歡不吃他那套,叉臂道,“有話快說,一刻鐘之後我便走。”
“你急着去投胎啊?”
喬歡扭頭就要走。
“等等等等等——”馮六對這位姑奶奶徹底告饒,左瞅瞅又看看,确定方圓幾裡隻有他們幾個和縣令府的暗衛後,用小到不能再小的聲音嘟囔了句,“……”
風太大,壓過了他的聲音,喬歡表示沒聽見。
馮六急地紅了脖子,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小心翼翼從懷裡掏出個布包,像是帕子裡裹着個硬物什,他指了指,又擡聲道:“前幾日雲兒纏着問我要了這東西,我……不會闖禍吧?”
喬歡接過手來打開一看,“印章?”
馮六吞了口唾沫,說了兩個字:私印。
說是“說”,其實他根本沒出聲,不過字少,看口型好辯認,喬歡預感不好,“誰的?”
馮六:“我家老頭的。”
“你偷的?”
馮六捂臉點了點頭。
“我、我就是一時腦熱,哪個男人不喜歡顯擺啊?被那小妮子迷得昏了頭,就、就拿給她瞧了一夜。昨兒聽你說雲兒身份有疑,我颠來倒去想了一宿,總覺着要出事。歡娘子啊歡娘子,現在這事你知我知,你幫我出出主意呗?”
瞧了一夜,說得輕巧。一夜的功夫,足夠複刻一枚一模一樣的印出來了。
喬歡盯着風浪疊起的河面,馮六認識的“雲兒”實際是清瀾齋的羅兒,背後主使,十有八九就是鄧洛書。
鄧洛書的阿爺在縣令府做主簿,掌文書,管印信,現在又通過羅兒之手得了縣令的私印,怎麼看,這盤局都像是沖着縣令去的。
但羅兒之前還篡奪馮六對秦世琛大打出手,令縣令府與秦家交惡,這又是為何?想借秦家之手除掉縣令好讓鄧洛書的阿爺上位嗎?
未免也太看得起秦家和一個小小主簿的能耐。
真相面前仍罩着一層薄霧,但直覺告訴喬歡,成王敗寇,比的就是誰動作快。
“我勸你——”喬歡開口。
馮六雙眼頓時眨得晶亮,宛如看到了救星。
“坦白從寬。”
“什麼!”馮六怒得跳腳,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音量道,“我說了不能讓我家老頭兒知道,你拿這句話當耳旁風嗎?!!!”
喬歡冷靜道:“說了,不過是捱兩闆子的事兒。不說,就等着朝廷來人拿你全家入京刑訊吧。事情就這麼簡單,你自己選。走了。”
其實喬歡也拿不準鄧洛書究竟要做什麼,不過凡事想到最壞,總沒差。
羅兒與鄧洛書聯手合謀,若隻捂在秦家,結果如何全由秦世卿決斷,更多隐藏在背後的真相極有可能被掩藏,倒不如讓馮六将此事捅到縣令那裡,借官府的手,查個水落石出。
馮六展臂攔住喬歡的去路,“走什麼走!”
什麼叫做“事情就這麼簡單”?合着挨打受疼跪祠堂沒飯吃的不是她吧?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罷了罷了,男子漢大丈夫,找一個小娘子求出路。呸!羞死個人!一枚私印而已,沒什麼大不了,是他多慮了,多慮了……
寬慰着寬慰着,馮六突然想起一件更為性命攸關的事情,“解藥拿來!”
牟遲從他這裡取走了信,解藥卻隻給了半副!他還半條命捏着喬歡手裡呢!
喬歡皺了皺眉,看向牟遲。
牟遲解釋道:“以防這厮用完解藥對小姐不利,屬下不敢給他徹底解毒。”
喬歡點了點頭,“什麼時候馮公子能讓我放心了,我再把解藥要給你。”
任憑馮六在狂風之中罵的撕心裂肺,喬歡背着手,裝作沒聽到,加快步伐往回走。
*
這種鬼天氣,不宜出門。走了一圈回來,頭上衣服上全都沾滿了灰,風塵仆仆,好似才從極遠的地方趕來。
喬歡弄濕帕子擦了擦臉,站在梳妝用的圓鏡前,瞧着微微淩亂的發,恍惚回到月前她剛到秦家的那一晚,也是這樣,來不及換衣洗漱,就突然地被玉奴領着,見到了秦世卿。
重逢倉促,沒想到,道别也是這般倉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