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往盤山公路上開去,荇菜垂着頭坐在後座,手機裡顯示短信界面,上面有一行地址信息。
叮咚一聲,又來一條短信。
徐長生:荇小姐,下次有氣就按那邊的規矩直接打我。别用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招數,對你的名譽有損。
荇菜輕嗤,劃掉短信界面。
奉公守法的盛世時代,誰先出手打人就是誰不對。
出租車走後,荇菜在宅邸前接了媽媽的電話,找個借口搪塞過去,答應她很快會回醫院。
鐵栅大門沒關。荇菜按了門鈴,沒人應聲,琢磨了下走進去。
白牆紅瓦的别墅掩映在道路盡頭的梧桐樹裡,林蔭兩道是不起眼的大樟樹。
風吹着樹葉,索索沙沙,透着一股自然靜谧的美。
荇菜走上房前的台階,居高遠眺,可以看到山下的湖水景區,也聽到鳥叫、風鳴和遠處傳來得輕微的汽車鳴聲。這地方的環境不錯,山水宜人,十分适合養老。
按徐長生的話意,不難理解,他會一輩子供着這位類如他父親般的創造者。
荇菜在門口等了一會,喊了兩聲,依舊沒人來迎。
她入了廳,一眼望去,屋子裡的擺設非常現代化,應有、該有得全有。與來時猜測他會住的古典式房屋裡得想象完全不同。
既來之,則安之。他在嘗試融入這個時代吧。
等了五息,房裡依舊沒有人迎客。
荇菜循心意走到北邊的窗戶,小花園裡有個男人用兩隻手撐在雙杆上僵硬地行走。這個姿勢對于荇菜來說非常熟悉,複健行走必備的環節。
她環顧屋子前後的結構,按道理他不可能聽不到喊聲,所以——這個心眼多到可以算計天道的男人又在玩他那一套九曲十八彎的把戲。
男人似有感應,扶着欄杆轉頭,目光瞧向窗戶,并沒有看到他想見的人。
他慢慢地放下手,将卷起的襯衫衣袖放下,彎腰挪過橫杆,坐在椅子上。
荇菜從側旁走到他後面,看着他端起茶壺倒水,冷聲說:“這具身體……怎麼可能長這麼快?”
黃椒的手一抖,水壺的口子移到外邊,水流過桌面落在他的大腿。
來不及擦,他先試圖站起來,卻用力過猛,往一側摔去。
荇菜本不想理他,覺得又是他的算計,但她心軟,還是下意識扶了他一把,讓他坐回椅子。
她心裡煩自己不争氣,還有些惱他。為避免這尴尬,她拿過抽紙将桌面上的水迹擦掉。
“這是藕人?若是藕人加裂魂破境陣法……在無靈時代,承載你虛弱到凡人般的元神确實沒問題。但是……”
又抽紙想幫他擦掉大腿上的水漬,兩人的眼神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對上。
一眼萬年是什麼?荇菜不知道。隻是,面對他的悸動比徐長生時更強,也更讓人橫生郁氣。
“娘子,你來了。為夫……讓你見笑了。”黃椒的眼裡從緊張到慢慢地放松,溫煦的臉上點着兩處酒窩,亮亮的眸光含着笑,像個披着“狼心”的少年郎。
用古語稱呼,與一身現代的穿着非常不搭,卻套在他含蓄内斂的沉穩氣質上,顯得少年宛若孤崖青松,堅韌、頑強,追求着屬于他的目标。
面對這張臉,荇菜把紙砸在他的臉上,胸腔裡沖上一股氣,重重地咳嗽起來。
這張臉是黃椒沒錯,卻又不是真正的他……更像金猴姐記憶裡扛着劍到處走得那位豪氣幹雲的少年郎君。
總之,這張臉讓人覺得黃椒不過十七八歲。
上萬年的老妖怪搞了具十七八歲男孩子的身體!荇菜就是很氣,而理由沒想明白!
黃椒趕緊扶她,但動作僵硬,兩人差點砸在地上。
他被荇菜一推,又跌回椅子,苦笑了聲:“娘子還是讨厭我嗎?”
荇菜緩口氣,拉椅子坐他對面,掃他一眼又一眼,最終撇開眸光,頭疼道:“你在這裡能用法術?”
“不能。”黃椒接收荇菜質疑的眼神,含蓄地笑着,“娘子也察覺了,末法無靈的時代,隻能勉強活着。我拿最後的功德同此地的天道換了入境的籌碼,才有這十八歲的模樣。”
“值得嗎?大費周章、費盡心血的算計就是要成為一個普通人,平平凡凡過一生?”
荇菜不明白他這麼折騰的意義在哪裡。
若是在天生大陸,道祖黃椒不随便作妖,天生大陸的天道許能容他多活幾年,不會那麼快催生天道之子朱琴天。
當然,太初獻祭寰宇,本身是個令常人難以接受的事。他有心外逃,也能理解!總之,這個人讓人很煩很煩很煩得那種煩。
“近來,我熟悉這裡許多事,知道很多人喜歡旅行。從他們生活的地方去往别處,那裡也是别人生活的地方。”黃椒小心地窺了眼,倒了杯水推給荇菜,“娘子能明白嗎?”
不就是原來的地方住膩了去别人住的地方玩一趟,謂之旅行。
荇菜明白,但是不理解:“這種事……意義在哪裡?”
“意義就是——我走在遇到娘子的路上,且遇上了。”黃椒端起茶杯,緩緩地喝了口,潤了唇,“這沒有意義嗎?”
荇菜啞口,難道說遇見自己沒有意義?
但是,這算什麼呢?開啟這一切得不就是一場意外、一筆交易、一次布局。
她呵了聲:“你開心就好。我沒想到你計劃得這麼長遠,在這也備下藕人。”
“長生離開天生大陸時帶上的。我與此地天道周旋一番,入體的時日短,尚不能運用自如,讓娘子看笑話了。”黃椒說完,臉色一變,探手摸向荇菜的鼻下。
荇菜一抹鼻前,指尖紅膩,抽紙巾擦掉血:“你看到了,我來找你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
幾句話後,兩人已經能平心靜氣交流。
“娘子的蜃珠在原先的身體。隻因娘子的神體傷勢過重,進入蜃珠須得借用規則之力開啟。”黃椒伸手遞給荇菜,示意她握住手。
荇菜試過很多次進入蜃珠,卻一直進不去。
聽他這麼說,應該有辦法進去。
深吸口氣後,荇菜主動握住黃椒的手。
金光從兩人交握的手心溢出,形成一道法盤。周圍的空間瞬間凝滞,荇菜和黃椒一起消失在桌前。
蜃珠的冰湖上,荇菜詫異地看向漂浮在蜃珠半空的美麗法體,不自覺地松開黃椒的手。
以另一個人的視角去看她,就能體會那些男人、女人看到她時怦然心動的理由。這具法體即使沒有元神驅使,依舊美到讓人窒息,甚至怕亵渎她。
“你剛才說——神體?”
“這具凰鳥之軀的力量已經是世人口裡神般的存在,遠高于仙體。”黃椒解釋,“玉石還陽功屬于能量轉換的功法,以他人丹府為靈泉,借力存力。”
荇菜眨眼,說不出是什麼滋味,艱難道:“還陽功法是你……借機給我?”
黃椒無聲默認此事,又覺得此時的荇菜情緒不佳,趕緊補了一句:“徐長生……植入你的神魂,遇機緣開啟。”
徐長生又是哪裡得到《玉石還陽功》?還兜兜轉轉繞這麼大個圈子。荇菜冷笑着,注意力從上空的美好神體轉向拉住神體的無形力量。
蜃珠的天頂星辰為環,拉住這具美麗的神體,形成一種能量交互的環流狀态。如今,這具神體的力量孕養蜃珠,催生蜃珠内的生命。
換個說法,這具身體代替原本的道祖黃椒,被十方星環禁锢在此。
荇菜冷靜自持地說道:“機緣?項檀、驚蟄、黑羽……嗎?道祖不害分身,簡直是個笑話。你一直在借他人的手害他們。
徐長生還這麼怕你,真是奇怪。他不該像四尊一樣除你後快嗎?”
黃椒微愣,落了眼裡的星光。
“世間之道,正如娘子對禾詩逸所說,一如生死,相生相克。
我之分身鎮守四方,穩定天下,令民生安穩,演生天道。天道規則運行寰宇,世間命數結成天道氣運,相輔相成。
然則,計劃外露,天道就以天道之子殺我。許多謀劃,稍有不慎,一旦露了天機,強行争勝,不僅我不能活,天地也會同毀。
萬幸娘子願意舍身幫助,令天生大陸法則圓滿,而我有一次遠行之旅,何嘗不是兩全齊美?”
荇菜摸下額頭,總是忘記“沒有元神的分身等于黃椒”。黃椒是神,可化世間人,遠比人複雜得多。
而且,這家夥會拍彩虹屁!
黃椒見她沉默,貼過去,随她一起看向半空的神體,溫聲道:“娘子修煉得是玉石還陽功,身體煉化得是鳳凰真血,此二法皆讓這具神體留有一線之機。此法體,被視為不死之軀。”
“依你看,蜃珠把她當成靈泉。我回去不就等于以前得你,被天道、星環禁锢在此?”
荇菜抱胸哼了聲,感覺蜃珠内的氣息比外界讓身體舒坦,就是有些冷。
“自是不同。星環認主、天道未生,加上為夫的經驗……你還有控制兩者的機會。”
荇菜轉回身,熱切地看向黃椒:“以你之意,我……我回來了,但是,你明白那種——以前吃過好的,突然吃回白粥青菜的無助嗎?
我做夢都想……沒有外物的幫助在天上飛。你能明白這種感受嗎?我現在這副身體是我的,而她,”手指上空的璀璨神體,荇菜肯定道,“也是我的。”
黃椒莞爾,若非活得夠久且有分身的記憶,也很難适應平常人的生活。
初來乍到,入了僵硬的藕人軀體,再一點點地溫養身體成為人形,再習慣生活環境,嘗試走出這座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