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隻名叫黎瑜的兔子。
隻是現在這隻兔子身上籠罩着一層霧氣,就連柔軟光滑的皮毛看上去都暗淡了不少。
這樣狀态的兔子讓江翊莫名的覺得有些許不适。
他說不清自己究竟是何想法,或許是因為前些日子實在是被方逸念叨的有些頭疼。
雖然自己出任務的時候也有意的帶回了一些靈植作為謝禮托方逸轉交,才勉強堵住了方逸那張喋喋不休的嘴。
可畢竟這位兔子師妹當初拿出稀缺的朝生暮死葉救了自己一命。
救命之恩,區區一些靈植又怎能抵得上?
或許自己應該當面表示一下。
江翊如此想着,卻也沒有抓住偶然間一閃而逝的念頭,隻是順從自己的心意進入了這個在他眼裡不堪一擊的防禦結界之中。
防禦結界沒有一絲反抗就被他侵入,甚至壓根兒就沒有察覺到有外人進入。
江翊将自己收斂的氣息重新釋放,卻又控制在一個範圍。
還在追憶往昔的一群人感知不到。
而黎瑜恰好就在感知範圍内。
直白點說,這氣息就是刻意流露給黎瑜的。
黎瑜感知到這股令人從靈魂到□□都忍不住戰栗的氣息。
哪怕隻是接觸過寥寥幾次,也深入骨髓的氣息。
這是她一心想要離他更近一點的氣息!
黎瑜猛然擡頭。
她看見那一抹玄色帶着一席凜冽鋒銳的氣息劃破夜色向她走來。
那張冷酷俊逸的絕世容顔自黑暗中浮現,牢牢地抓住了黎瑜的視線,令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黎瑜下意識的放下撐着下巴的手,克制住自己想要彈射起步的欲望,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來,微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擺。
“見過江師兄。”黎瑜問好。
心下有些納悶,江翊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她展開自己的神識往隊友那邊探去。
嗯,還在勾肩搭背,氣氛正好,壓根兒就沒發現這裡突然多了一個人。
“黎師妹。”江翊微微颔首。
“不知江師兄有何指教?”黎瑜試探性的發問。
她可不會自戀的認為江翊是特别為了她而來。
雖然一開始心底确實産生了這樣隐秘的念頭,還小小的雀躍了一下,随後被她對自己清醒的認知給一巴掌糊了個一幹二淨。
“多謝。”江翊從嘴裡蹦跶出這兩個字。
多謝你的贈藥救命之恩。
看着江翊那雙漆黑的瞳孔,黎瑜不由得與之對視,她在這雙令她目眩神迷的眼中清晰的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不過一株靈植罷了,能夠幫到江師兄就是它最大的作用了。”黎瑜心底一片柔軟,仿佛置若雲端,她極力的控制住不讓這份愛慕浮于表面而柔聲說道,最終看着眼前的江翊,還是沒有忍住關切的詢問出來,“不知江師兄你的傷......現在可無大礙了?”
不是不相信方逸的消息,實在是對自己在意的人沒能親眼見到,親耳聽到本人的回複她無法徹底放心。
“嗯,已無礙。”江翊看着黎瑜小心翼翼模樣,又想起當初這姑娘在看見他滿身是血被吓得臉色煞白的樣子,還是覺得應該多說點什麼安撫一下這隻受驚的兔子,“多虧了你的朝生暮死葉。”
着實解決了燃眉之急,若當時沒有黎瑜這波救急,沒有合适丹藥的他說不準會道基受損,這要是恢複起來,那就不知道需要多少時日和天材地寶了。
嗯,他有不起那些東西。
還會影響他追尋劍道的腳步。
“江師兄無礙就好,那我就放心了。”黎瑜輕輕呼出一口氣,一顆懸着的心終于落在了實處。
“你方才在想何事?”江翊認真的想了想,單單是語言上的道謝實在過于單薄,哪怕是自己這些日子外出任務淘回來的靈植其實也抵不上那救命的東西,“可是有何疑惑?”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更何況是救命的炭,那這可真不是幾粒劍丸能抵得上的,一口袋也不行。
這不是能以金錢财務所能衡量的。
江翊想了想,還是覺得可以從其他方面着手看看有沒有能表達一下謝意的。他看着面露一絲遲疑的黎瑜,又想起李翩然和方逸總是挂在嘴邊說他容易吓到人,他可不想又把這隻柔順的兔子給吓住了:“若有疑惑盡可說來。”
黎瑜看着江翊十分專注的目光,心頭一動。
或許......有些事情她可以請教江翊。
正所謂達者為師,江翊修為境界如此之高,與修行之事的領會感悟定然是身後無比,更何況江翊乃是劍修。
劍修者,心思澄明,往往能堪破無數虛妄之事。
“那黎瑜就叨擾江師兄了。”黎瑜輕聲說道,她将所思所想在腦子裡飛快的轉了一圈,而後講述出來,“實不相瞞,黎瑜思及尚在凡塵中的家人,百思不得其解。”
看着江翊臉上并沒有出現什麼‘不過如此’‘就這?’‘無趣’的情緒,黎瑜這才緩緩道來:“黎瑜出身凡間晶洱國平安王府,雖然黎瑜如今踏入仙途,可家中仍有一位姐姐一位妹妹還在凡塵之中沉浮。未入宗之前多年于家中常暗中與姊妹們相互攀比,可無論黎瑜在家中如何努力,終究比不上她們,就好比我們姊妹同樣于皇室學堂上學,可太子隻願求娶大姐,明明都是一母同胞,小妹卻總是能獲得更多的喜愛與關注。因此,我若有一絲勝過姐妹之處,便沾沾自喜。”
說到此處黎瑜觀察了一下江翊的神色。
平靜如常,沒有絲毫變化。
好似一汪平靜的深潭,似乎任何事物都無法引動他的情緒。
但是如今這汪深潭帶着凜冽的氣息來到了她的旁邊,輕撩衣擺坐了下來。
噗通——!
她聽見自己的心髒劇烈地跳動了起來。
黎瑜頓了頓,眉宇之間流露出一絲迷茫與苦惱:“而後黎瑜有幸被青長老看中,得以拜入宗門,實乃三生有幸。可是我卻仍舊會為自己脫離凡塵,而姐妹們尚在人間為了榮華富貴鑽營,這麼看似乎是勝過了姐妹們,從而感到竊喜。我無法控制自己生出這樣的念頭,也隐約的覺得這樣是不對的,卻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江師兄,今夜我也聽到了許多師兄師姐于入宗之前的生活,我才發現,我所苦惱之事竟然顯得那樣可笑。何不食肉糜這幾個字我算是了解到幾分了。但是我細細想來,卻隻感到一片迷茫不知究竟應該如何做。”
她小心翼翼的吐露着自己心底那些微妙的心思,忐忑的等着江翊對此的評論。
黎瑜沒有說出自己對江翊的心思,也沒有說出因為這份心思從而又對李翩然生出了别樣的念頭。
江翊認真仔細的聽了黎瑜所述,而後那雙宛若深潭的眼睛不偏不倚的望進黎瑜的眼底,他平靜的說道:
“世間生靈千萬,能得機緣者不過寥寥,神識穩固方為修行根基。”
江翊頓了頓,看着還站在一旁雖然外表上看不出一絲勉強一派虛心求教模樣的黎瑜,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
黎瑜看着江翊旁邊的空位,而後就近挑了一塊江翊對面較為平滑的,既不會顯得過于親近,又不會看上去十分疏離的石塊坐了上去,接着繼續發出疑問:“可這神識又當如何做才能穩固呢?難道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麼?”
江翊見黎瑜于自己對面坐好,這才繼續說道:“人之欲無窮盡,得與失皆無定數。”
“可又能如何從這無窮盡的欲望之中做到不迷失呢?”黎瑜輕柔的語氣中滿是困惑,“修士踏入仙途,難道需要抛卻自己在人間的所有麼?”
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若能得償所願自然千好萬好,可未能如願的這一生都困于此境難以自拔,而修士也是人,修士的欲望來得比凡人更為猛烈而持久。
那又該如何在這之中保持本心,穩固神識呢?
“修行無歲月,人間已百年。”江翊淡淡地說出這幾個字,随即他的視線往那邊還在還在推肉換湯處停留一瞬,而後又轉回視線落回面前的黎瑜臉上。
黎瑜卻因此話陡然渾身一顫。
是啊,踏入仙途之後,修士的壽命相較凡人而言太過漫長,有時不過一次閉關悟道短則數月長則幾十上百年,而凡人終其一生也不過是經曆生老病死的短短百年。
凡塵間的六親眷屬,于修士而言,隻不過是漫長路途中短暫的一段時光。凡塵家中又有多少,又能被照拂多久呢。
既如此,談何抛卻與否?
黎瑜本就不是什麼蠢笨之人,江翊不過寥寥數字她就已然能明白其中所含意義。
她喃喃着:“時間匆匆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她如今苦惱的事物終究會随着時間的流逝而淹沒在時光長河之中,當這些故事中的人都化作煙塵,她又作何執着,又何須執着?
江翊将黎瑜呢喃的話語聽得一清二楚,他略微思索,還是難得又接了一句:
“踏入仙途之人是你,能正視自己的内心方可澄明己身。”
黎瑜聞言,微微睜大了雙眼。
當是時,仿若數九寒冬冰水入腦,炎炎盛夏開水燙頭。
那些迷茫朦胧的紗霧于此時被一道平靜而凜冽的劍光破開。
一刹那間,醍醐灌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