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的天,沉得似半夜,但沒有星。雨哩哩啦啦下了整天,才停,天光像不會再出現一樣。
梁逸的手術都排在了上午,五點準時離開外林區。
智浮車停在賀丙不甚熟悉的街頭,繞過兩條巷子就能到“心擱”。
銀光微閃,車體被收進梁逸腕上的微型儀器中,賀丙的腳但凡晚收起一秒都能被殊力割傷。
沒給他發出疑問的時間,梁逸腳程很快,頂着風大步前行。
失修的街面到處都是水窪,梁逸腰挺得直如松,仰頭直視正前方精準地避開水坑,黑色的皮鞋面一塵不染。
風很大,鼓動着梁逸的白襯衫和賀丙襯衫上的黑。
賀少爺穿得精緻端莊,黑色襯衫搭配着黑色錦緞絲帶,挺拔的身形一如梁逸邁着大步前行,但稍加細看,就能看到他褲腿粘上的一圈泥點。
他有點“腿忙腳亂”,沒有目的的追逐要比有方向的前行難太多,賀丙隻得緊跟在梁逸的身後,他怕一眨眼,風就能将梁逸的窄腰切斷,連同那個瘦削的身影一并撕碎。
梁逸毫無預兆地停在一個十字路口。
賀丙“急刹車”,剛好将腳收進水坑裡,他蹙了蹙眉,挪了幾步沒吭聲。
路口的對面零星有幾個燒紙的,雨天地濕,火不好着,但燒起的紙卻更顯冷意。
梁逸沒動,腰似乎挺得更直,就那麼站在街口,路燈懸挂得太低太低了,照得他雙眼霧蒙蒙糊了一片。
快糊成水,要淹死賀丙了。
到這時,賀丙才意識到今天是什麼日子。
沒墳沒地,遙遙相送,留個念想。
誰人手裡都有幾把紙錢,賀丙琢磨大抵是梁逸太忙,沒抽出時間去買。他左右撒摸,沒瞅到相關的鋪子,但總能想到辦法,他問:“要不……我去買?”
“不用,”梁逸深吸口氣,将濕氣寒氣人間涼薄氣通通吸進肺腑,“我就是站在街口給他們看看。”
“賀丙,”他把“賀”字咬得又清又重,“你站過來,站我身邊來。”
讓他們看我這副不堪模樣,看我和殘忍殺害他們的兇手的兒子站在一起,我們醜陋的模樣多麼般配?
生氣了,他們就可以安心去投胎吧。
當晚,梁逸又折回了審異局,搶救在異動事件中重傷的行動部部員。
賀丙褲腿折了兩折,蹲在搶救艙外扒拉從外林區打包回來的盒飯,一身高價皮毛卻毫無貴族架勢,大口往嘴裡塞吃得噴香。
一個月不到,他已經習慣在這裡等梁逸。
他嚴格發揮玺域貴族少爺的品行,無所事事遊手好閑。
扔掉空得不能再空的飯盒,洗了把手,賀少爺還沒來得及提溜褲腿往下蹲,就見搶救艙門緩緩滑開。
賀丙條件反射地對邁出來的梁逸咧開嘴,嘴角的弧度未及擴大,他立馬發現不對勁。
艙門打開的瞬間,幽深犀利的瞳霎時蒙上了大片霧,梁逸的眼神幾乎不對焦,讓賀丙心中一驚,他本能地擡腿沖上前。
挺得倍兒直的身體像被巨斧砍下的樹,又被暴風雨淋得濕軟,梁逸斜斜地栽進賀丙的懷裡。
“梁逸?!”
人平躺在沙發上,不看診不做檢查,沒挂點滴沒去診療區病房,隻吃了兩粒膠囊。
賀丙不清楚那是什麼藥,但他今天終于知道真的有人會胃痛到暈倒。
梁逸閉着眼呼吸紊亂,領帶搭在沙發背,襯衫領口微敞,兩邊袖子各自挽上一小截,露出的脖頸和小臂滲着薄汗,兩手交疊壓在上腹,頭微側,頭發似乎有些長了,這會兒被汗濕貼在鬓角顯出幾分淩亂,與他平時一絲不苟的模樣判若兩人,卻一如既往地撩得賀丙心蕩神怡。
“明天我去息陵公墓,”梁逸閉眼開口,賀丙半跪在他身側,他能感受到對方的氣息,“不用陪。”
“不是剛祭祀過?”賀丙問,起身浸濕軟帕,又蹲回去一點點拭去梁逸額上的冷汗。
梁逸忽然睜眼,一隻手握住他的手腕,賀丙微怔,他在那雙深不見底的眸裡望到嵌骨的寒意。
“誰讓他們連在一塊死呢?”
*
梁逸晚上到底是沒吃飯,賀丙滿臉的愁雲慘淡,怎麼勸都是一句“我不餓”,說多了便覺得自讨無趣。
沙發成為今晚安歇之地,梁逸絲毫沒有回家的打算,賀丙自顧自支起折疊床陪在他旁邊,不被搭理像隻被遺棄的大狗狗。
他有點讨厭自己,為什麼非要熱臉貼冷面?
他的感情來得忽然,陷得深沉,燃得熱烈,他從梁逸的态度能看出對方似乎并不愛他。
可能連一點“喜歡”都沒有?
賀丙想着,把“似乎”、“可能”默默去掉。對方不愛他,也不喜歡他。約莫隻想找個人搭夥?然後就遇見他這個有錢又無腦的公子哥?
但他就好這口。
一個“療愈”愈合了他手上的傷口,就能拿捏住他的命脈。
他大概天生犯賤。
不過,如果梁逸真的另有目的……那他,确實也想剝開那層皮看看那顆病了的心髒到底活不活該?